那些年,我忙著跟時間賽跑,常開著耐用又忠實的二手白色Toyata Corola ,在加州中谷區滿是大卡車奔騰的99號高速公路上疾馳。那時,我是如此年輕,如此熱情,單純無懼的生命裏還未經收過太多的風霜。日裏,夜間,我像是個馳騁風沙的銜命騎士一般往返於不同的病家與喪家, 希望在臨終的病床前,遞送一點點安慰與陪伴,或者在無從言喻的哀慟時分,提供一處可以放聲哭泣的肩膀。為了我所相信的安寧療護,我所照顧的末期病人,我總是希望,在每一份因緣交會的生命幻化之前,再為他們多做一點什麽。 

 

因緣.交會

 在一個涼風習習的晚秋午后,我接到機構的通知前往面見一位老人家,向他介紹安寧療護的服務内容,如果病人有必要立刻接受照顧,我們機構可以隨即派遣當晚的值班護士進行探訪,安排緊急止痛藥品的配置與聯係醫療器材的運送。在最短的時間内,與病人和家屬同在,盡一切的可能減少病人與家屬獨自面對困境的無助與驚惶,這是這個機構對所有安寧工作者的基本要求。

 我所來到的寓所,位于半山腰処的恬靜社區裏,從雅緻的林樹剪裁到院落間的幽然景致看來,這是一処優渥人家的聚落。這樣的社區有特別的停車要求,我於是必須把坐車停在訪客專用區,然後再步行一段5分鐘的緩坡路上到我所要會晤的病人家。

 一位滿頭銀色鬈髮帶著黑膠鏡框,有著儒雅氣質的非裔老先生,笑容可掬,客客氣氣地將我迎進了門。他簡單的自我介紹叫馬文,70歲,最近剛被診斷出四期的腦癌,醫生告訴他,他的情況非常危險,腫瘤體積發展很快並且部位很棘手,壓迫到多処神經,不主張進行任何積極性的治療,所以就將他轉介到安寧療護。馬文說著他的病情的時候,只像是在陳述一件醫學事實,語氣平緩,沒有什麽情緒的起落。

 除了馬文之外,我發現似乎沒有任何其他人參與我們這次的咨詢會談,馬文這才告訴我,他獨居,太太四個月前剛過世。 然後,他向我道歉在進門時忘了問我想要喝點什麽飲料,他說,記憶力越來越差,常常突然腦海裏一片空白。從果汁,咖啡到冰水,為了不想麻煩他,我一一委婉推辭了他的好意。不過,他還是起立緩步走往廚房,轉身時,他微笑著對我說,那麽,陪我喝杯茶好嗎?

 在他進廚房泡茶的時候,我有一點時間透過四面墻垣的擺設與裝點,稍微了解一下這位獨居老先生背後可能的故事。 從那一整面不同時期,不同風貌的全家福照片看來,現在已然清冷的宅院裏,曾經充滿三男一女4個快樂孩子的笑聲。孩子們的面容姣好,那是非裔父親的陽剛與白人母親的娟秀所糅合而成的美感。同時,琳琅滿目的各式獎牌與不同大學校園裏的畢業照片,不言而喻的展示著四個孩子的優異,或者,也代表這對不同族裔的父母在建造起這般特色的家庭時曾經怎麽樣的付出與努力。 

馬文端出了一壺透著茉莉幽香的綠茶,以及兩只素樸典雅的白骨瓷杯進到客廳,我們並沒有回到原來的座位上,而是移座到落地窗前面向陽光,有著寬敞視野可以俯瞰全景的沙發椅上。 他斟上了第一道茶,請我品嘗,我端起了茶杯,看著蒸騰的茶煙,聞著茉莉淡香,而心裏只打量著如何開始切入主題,好好的介紹安寧療護的好處。然後,在我還沒來得及開口的時候,馬文低沉的嗓音,徐徐的道出了一句話。他說。。。

 這一切,就要結束了,我的一生就是這樣嗎?

面對這樣一句千帆過盡,為人生下注腳的吁嘆,年輕的我,實在不知如何囘應。所有原本盤算好的咨詢程序,在這個時候如果不開始,很可能趕不上今晚夜班護士的工作進度,很可能來不及派送止痛藥品與醫療器材。但是。。。

但是,這樣喟嘆的背後所隱含生命的疼痛,很可能是止痛葯劑無法舒緩的。

雖然,他尚未簽署接受服務的同意書,理論上還不能算是正式的安寧療護病人,但是,我相信安寧療護的精神裏對末期生命的的關注與疼惜不是由文字契約啓動的,而是從面見的那一刻就開始真誠流露的。所以,我決定放下心中的計時與籌算,在有著溫熱茶香,光影的移動,以及細簌風聲的寧靜午后,陪伴一位行至生命黃昏處的老人家,囘顧他一生的驕傲與悔悟。

 

一生,就只是這樣嗎?

 馬文來自種族隔離的美國南方小鎮,父母親以卑微討好的姿態在富裕白人家裏幫傭討生活,帶回家的微薄薪資包含了每餐主人家吃剩的餅削飯渣兒,謹守安貧的養活了肉粽串似的七個孩子。馬文排行老大,從小懂事顧家,溫文的性格讓他對於一切無法逆檔的難堪待遇,就只是習慣性的咧著嘴呵呵一笑的吞忍接納,比如,主人家同齡孩子對他無理揣打,還有,酗酒後的老爸,常哭著拿起皮鞭以他作爲對不平生命的洩憤對象。

後來,馬文的聰明禮貌讓一位白人南方浸信會的牧師印象深刻,在家裏偷偷的教導他讀書識字。並且贊助他後來讀高中,上大學。在那樣旗幟鮮明,種族隔離的密西西比河岸,那個家裏能出個黑人大學生,是個了不得的大事,但也招搖,縂有些不明就裏的麻煩事兒,也不清楚來者何人是黑是白,窗玻璃常常就無緣無故被突然飛進來的石塊或棍棒砸得稀巴爛。母親和年幼的弟妹常被嚇的失聲驚叫,父親若在家,也就是一陣咆哮咒駡,但從不曾在當下走出房門,與挑釁作亂的那些匪類較勁一番。有一囘,馬文忍不住衝到門口,卻被父親死活拖了進來,倆人在地上扭打成一團。盛怒中的馬文,狠狠的擊中老爸的臉頰,血流如注的父親沒有鬆手,用盡全身的力氣把馬文壓在地上,嗚嗚咽咽對他說,小子,你要想死,得先打死你這個沒有用的老子,別出去外頭,讓那些狗娘養的匪類糟蹋你。。。

馬文說,這是他第一次感覺與這個他一向瞧不起的父親那麽親近,第一次明白父親内心隱藏的恐懼與憂傷。看著這個和著淚水和血滴拼了命阻擋他衝到屋外去的父親,馬文無法全然愛他但也無法徹底的恨他。對父親,馬文開始有了無奈的同情與理解,明白父親用一種他唯一知道的,雖然最卑屈但也是最安全的生存姿態保護著全家。

後來,為了不給家人增添麻煩,馬文離開了南方,帶著大學四年裏,寒暑假期間做伐木工人積攢下來的一百塊美金前往紐約,芝加哥,費城,最後在三十二嵗時落腳加州,那時,他已經是某個教會大學裏年輕的歷史學講師。馬文自離家后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不曾再回到密西西比河岸,那幾年裏他縮衣節食開始負擔起供養弟妹的責任。酗酒的父親,不再需要低聲下氣在白人家裏工作,但也沒有任何一技之長,索性就每天坐在門口喝酒發呆,醉了倒地就睡。若有人經過家門口,迷迷茫茫的他縂對人說,兄弟,你知道馬文華盛頓嗎?他是我兒子,他是大學生,我養出來的,嗯哼,是的,我兒子。有時候,佈滿血絲的雙眼,說著說著就流下淚來。

馬文為我斟上第二杯茶,我撇見黑膠鏡框裏閃動著隱隱的淚光。在那樣特殊的時空背景裏,時代的罪惡在一些人的生命裏所留下的鞭傷,多年以後,撫觸傷口時,還是依然隱隱作痛。 

三十五嵗那年,馬文結婚了,妻子是一位白人律師,美麗,優秀,強悍。可能也只有這樣特質的女人才能冷眼回應在那新舊時代交接時,社會傳統意識中對於這樣跨族裔的婚姻組合所產生的焦慮與質疑。馬文心中不是沒有顧慮,但是,她是那位當初最先發現他,教導他,鼓勵他,並且資助他讀書,如父親般關愛他的白人牧師的女兒。為了回報這份知遇之恩,馬文與父母商量之後,忍痛割捨了一位交往兩年同族裔的小姑娘。他退回了對方與他魚雁往返的所有信件與戀人之間的定情紀念物品。至今,馬文仍清楚記得倆人最後一次見面時,在他拂袖離去之前,女子殷殷乞求的淚眼,以及哭倒在他懷裏的不捨與絕望。而這也成爲他日后,每當午夜夢迴時,用來自我懲罰的最苦澀的記憶。

婚後,孩子一個個魚貫出生,而他與妻子的關係已然漸行漸遠。美麗,優秀,強悍的妻子,掌管著家中從A Z的大部分事物。他和妻子的婚姻不只是兩個人,兩個家庭,也是兩個不對等地位文化的結合。他這才愕然的發現,當年他從那需要卑屈討好的土地裏如何地奮力出走,兜兜轉轉的,竟又走進另一個需要討好卑屈的境域。而這囘,不是時代環境的壓迫欺淩,是自己選擇的宿命。

聼著馬文娓娓道來的同時,我的眼睛忍不住快速的掃視了在他背景墻上的另一些照片,大部分還是那麽恩愛和諧。馬文大概發現了我遊移的目光,他撮了一口茶,接著,淡淡的說, 能白頭偕老對有些人是幸運,對另一些卻是一種修行。

因爲恩情的牽絆和宗教信仰,離婚並不是兩人解決問題的選項,所以,妻子把所有的熱情投入事業,而馬文將全部的愛給了四個小孩。倆人當起了模範假面夫妻,人前客氣和諧,房門後陌生冰冷。連孩子都甚少看見他們爭執鬥嘴。他們彼此同意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直到孩子長大後,就各過各的。

後來,孩子們一個個離家上大學,工作,這時華盛頓先生和華盛頓太太這對假面夫妻終于可以摘下面具,當他和孩子們提起想與太太離婚時,孩子們的反應激烈,憤怒,小女兒甚至威脅要自殺。協調之後,孩子們希望延遲到兩人退休以後,理由是,退休後有比較多的時間相處,也許關係就慢慢好轉了。於是,因爲親情對他的冀望,馬文再度放棄了自己的想法。從此他和妻子兩人同屋而居分房而睡,彼此是最熟悉的陌生人。這時候,馬文已經六十嵗了。

五年之後,他和太太終于都退休了。大半生,他一直在等待這個時候的到來,等待能再度奮力走出生命的桎梏,像那年勇敢的馬文,頭也不囘的走出苦悶的密西西比河畔。只是,除了等到退休,令他措手不及的是他還等到太太被診斷出阿玆海默症的消息。

知道消息的那一天,他開車到舊金山灣區的海岸邊,坐在無人的沙灘上嚎啕大哭。哭他轉眼成空的一生,哭他為別人的期望而活的一生。 

過去四年多以來,自他從舊金山灣區的海岸邊回家之後,他照顧起從對他沒有了感情到終於對他沒有了記憶的太太。從料理三餐,餵食給葯到後來更衣洗澡,把屎把尿,太太逐漸像個小孩,需要幾乎寸步不離的照料。有時,他會帶著太太到外頭散心,稍不注意,太太就走失在人群裏。那樣的時候,他曾經感到瞬間的自由與快活,然後,下一瞬間,太太驚慌的神情和一种罪咎感會閃過他的腦海裏。他就又急著四下找尋太太的身影。找着的時候,他總是輕聲的安撫太太,對她說,對不起啊,親愛的,別怕,我在這裡。 看著迷茫無助的太太,馬文告訴自己,這是我的第五個孩子。

四個月前,馬文的太太因急性肺炎過逝了。七十嵗的馬文百感交集的送走這一生裏有半生與他最親密的陌生人。他終于獲得自由了。

人間重晚晴

他終于獲得自由了,雖然自由來得遲了,但縂還有些什麽是可以從七十歲開始的。眼前的馬文這樣告訴我。

一定有的,馬文。眼眶突然感到一陣濕熱,我對馬文點點頭。

他接著說,在醫生轉介他到安寧療護的時候,已經告知他,他大約還有六個月的生命預期。同時,他也獲得一些實驗性質的治療訊息,只是這些實驗性質的治療危險性極高,隨時可能在治療的過程中因無法預知的狀況發生不測,孩子們都不贊成。

也許這是個適當的機會,讓我可以切入安寧療護的主題,這本是我今天來訪的用意。但是,在了解了馬文善良而壓抑的一生裏的遺憾與追尋之後,我希望不管他還有多少時間,可以有機會為自己的人生做一次重要的決定。所以,我這麽對他說。。。

馬文,縂還有些什麽是可以從七十歲開始的。比如,你可以開始為自己的人生做決定。

馬文哭了。

我沒有再多說什麽話,只是為他斟上了最後一杯帶著茉莉香氣的溫茶。晚秋的天空,黃昏來得越來越早,很快的,嚴寒的冬天也就要臨近了。我提醒馬文早晚要多加件衣衫,他微笑點點頭。

然後,我起身準備告辭,謝謝他所沏的熱茶。到了門口我請他留步,他卻披上一件外套,接過我沉甸甸的公事包,非常紳士地準備陪我走到停車場。我辭謝了他的好意,但是他非常堅持地說,這是他決定為自己做的一件事。

下坡路的五分鐘裏,馬文提到自己喜歡旅行,喜歡各國的歷史文化,也想學法文和日本語。我微笑聼著,點頭,心中有著無盡的感動與祝福。終于走到了停車場,他遞上我的公事包,在我們握手道別的那時候,我們對彼此道了聲謝謝,但是,卻沒有互相說再見。

而我的確沒有再見過他。

那個下午,我看到一個難得的,溫暖而堅韌的生命,一個終于要為自己的追尋活一次或者死一次的生命。

那個下午,我在一份生命的盡頭發現恩典,那是溫柔的陪伴,哪怕只是一盞茶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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