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永不合作黛絲太太,

有十八個月之久,我必須不間斷地祈求上帝給我足夠的耐心來陪伴你,才能陪你行走到人生的盡頭。你被憤怒,恐懼,絕望與哀傷幽禁的内心世界,像一座纏捆在迷霧森林裏的荒涼城堡,用客套,冷漠和堅定的不合作態度,驅走了前後五位懷抱善意卻不得其門而入的個案護士。

你是如此的厭惡並且毫不留情地咒詛著自己還活著的事實,從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會有人真誠的關心你。你覺得即使有一個上帝存在,他也必然不是一個有著恩典與憐憫的神。所以你甚至試圖了結自己的生命,抛棄這個對你只剩下無止盡的痛苦回憶的世界。你說,你先失去正常的家庭與童年,接著擺脫掉兩段充滿暴力的婚姻,然後你唯一的希望與快樂的泉源,在你的獨生愛子被槍殺之後完全枯竭。

你說你已經死去很多年了,我看見的你只是一具軀殼。你要趕在疾病奪走你殘餘的視力之前,選擇什麽時候進入永遠的黑暗。

是啊,黛絲太太,在你用乖戾性格搭建起的心門前,有一天,我卻不經意的瞥見裏面那個依然溫柔,而且渴望與愛接連的靈魂。低落的自我形象欺哄了你,讓你以爲必須不斷地以負面的言語,和難以取悅的性情來測試別人對你的愛與耐心,只是爲了證明你的預期是對的,沒有人會愛你,因爲你一點都不值得。令人傷感的是,你唯二的親人,兩個遠房侄女滿足了你的預期,與你保持距離。每週六固定在你的大冰箱裏塞滿可以微波處理的冷凍食品後,絕不多停留片刻。你幽幽然地說,如果沒有你銀行裏的那些存款和死後就會過繼給她們的這棟宅院,不知道她們還會不會來看你...

那一天,我在你家裏聽見了從前院傳來此起彼落的幼貓的叫聲,那是野貓鑽過前院的竹籬,然後就留下來所繁衍的後代。並沒有像大多數人一樣地請動物保護協會來領走它們,你甚且在它們習慣躲藏的地方定時發放食物。你擔心小白和小花可能會挨餓,因爲你偷偷的看過它們進食的樣子,其它的兄弟姐妹比它們兩隻都強勢呢!當我在心裏微笑,用眼角偷偷的瞄你此刻的溫柔神情時,你察覺了,然後,臉上像忸怩的大姑娘,繞繞眼珠子,挑挑眉毛地說,是因爲跟人建立關係太麻煩了,跟貓狗還容易些呢!

 

只有死亡才是死的

老實說,我有沒有想過要把你轉給其他社工師呢?沒有耶...好吧!嗯...我其實,是希望也能趕快被你換掉啦!或者你最好趕快轉到別家安寧療護機構去!在你換掉第四個個案護士之後,我也對於你負面預期自動應驗的心理效應感到疲倦了。我終于和你‘坐下來好好聊一聊’。

我對你說,親愛的黛絲太太我覺得很難過,因爲不管我和團隊怎麽努力,我們似乎都無法幫上你的忙,真誠地想關心你,希望不管你還有多少世上的日子,只要你還活著一天,你就還能夠被關心,被愛。你是因愛而出生,也應該懷抱著愛死去。然而,我們所做的一切似乎讓你更不快樂了,你不斷的想要私下結束自己的生命。雖然,你已經緩步走往生命的終站,但是只有死亡才是死的,只要你願意信任我們一次,你會明白我們是真心在關懷照顧你。安寧療護不是在照顧死亡,是在照顧生命。

你安靜了一會兒,然後又像個忸怩的大姑娘一樣,繞繞眼珠子,挑挑眉毛地說,那好吧!我就先不死了,給你們照顧看你們怎麽照顧我

我那番冒險的肺腑之言,竟然沒有讓你把我或甚至我們整個機構都換掉。就這樣,你開始在那幽暗封閉的心靈城堡上開啓了一小扇窗,讓我們可以爬得進去,雖然,還是得費上好些氣力。慢慢的,你把心裏的門窗開得越來越大,你甚至放下吊梯,讓我們攀爬時可以容易一些。

雖然,你從未能放心地打開大門,我知道,那道大門開啓的對象不是對人。因爲,可以知道你所經受過的一切磨難,全然無條件接納與愛你的,能夠止息你對人生的憤怒撫慰你靈魂殤慟的,不是人世的愛。

你從未停止希望儘快結束這令你疲憊的死亡過程,但是,你變得更有耐心了,你不曾再囤積個案護士給你的止痛藥物,準備來一次清腸大掃除。有時,當寂寞與擔心失去視力的恐懼來襲時,你只是傷心的向我們抱怨,為什麽你還活著。

是啊,為什麽你還活著?我們沒有一個人能回答你耶!但是,有一位,他可以。他是如此奇妙與溫柔,用你最不想要的,回答你最需要的。你不想活下去了,但是你需要愛。所以,他就讓你必須繼續活下去,直到你覺得被愛了,也能愛人了。

有一天你告訴我,我們那位中年萬人迷,有金色鬈髮的加柏醫生在星期日的下午來探望你。你說,這個醫生怎麽這麽奇怪,挑一個你想不被打擾的時間,帶了一隻小狗來看病人。然後你又彎彎繞繞的問了一些關於萬人迷的事,那天,你精神煥發。我看見你桌上多了一只很小的花瓶,上面只插了一枝修剪過的紅薔薇。我心裏笑了。知道那是來自我們那位喜歡在胸襟前別上自家花園種的薔薇,喜歡送鬱金香種子給團隊成員作爲聖誕禮物的加柏醫生。

有一囘你又興趣漾然地對我抱怨了,為什麽連周末我都不給你安靜一下,讓值班社工師沒事連著兩天給你打電話聊天。這時,我想起好幾次,其她社工師開玩笑的抗議著,白蘭琪啊!你得付我們加班費哦!你的黛絲老太太還真能聊呢!

你人生中最後一個生日是在我説服你搬進有專業護理進駐的銀髮老人公寓裏度過的。那一天,大概是你抱怨最多的一次吧!所有你以前換掉的護士,曾被你關在門外的神職人員,護士助理,加柏醫生和他的狗,還有我,以及一位你已經很收悉卻從未見面的值班社工師,當然還有你那兩位侄女,把你小小的公寓閙得天翻地覆... 

你是這樣說的...

“你看你看,白蘭琪,你做的好事,這些氣球啊,花啊,多浪費啊!還有那一堆禮物我往那兒擺啊!”。你的聲音洪亮,語氣柔和。“空間這麽小,只能擺這兒了”,你接著把一隻鬆軟卷毛的玩具狗放在你床邊伸手可及的置物櫃上,那是我給你的生日禮物,我知道它長得像你老家牆壁上與你和你兒子有許多合影的小狗。

所有的人離開後,我扶你慢慢地躺下來,把被子蓋上。我問你需不需要我替你把這些未拆封的禮物和卡片收拾起來,你說,你現在累了,等你睡醒,你要親自收拾這些亂子,“哎!你們這些人,真是麻煩”。你每逢害羞時會出現的一號表情,-繞繞眼珠子,挑挑眉-,這一囘多了一個藏也藏不住的露齒微笑。

我知道你要親自打開這一個一個的禮物,瞧一瞧裏面每一份愛。我希望你打開它們的時候,也同時能拆除你那一道又一道厚重的心防,讓你被幽禁的心能看見光。

來吧,我們來跳舞!

生日之後,你越來越虛弱了,脾氣也越來越平和。你說過,年輕時你喜歡唱歌和跳舞,我皺皺眉搖頭,跳舞?我不行的,我有兩隻左腳耶!後來,我找了一卷老太太年代的老歌,在你的小公寓裏播放。無法起身的你,坐在牀沿,看到你隨音樂緩緩打著拍子的腳,我說,來吧!我們來跳舞。

我拉著你的雙手隨著音樂慢慢的搖動,當你說‘轉身’的時候,我就彎下身子繞過你的右手。當我說‘轉身’的時候,我就拉你的手在你的頭上繞圈圈。

在我們跳舞的時候,你突然說 ,白蘭琪,你年紀不小,該結婚了

我說,我也想啊,但是時間沒到,人也沒出現啊! 

然後你說,很快要見到上帝了,你會記得提醒他,別忘記白蘭琪的終身大事。

上帝?你真的想要見那個 曾被你認爲‘必然不是一個有著恩典與憐憫的神'嗎?那一個用你最不想要的,回答你最需要的。你不想活下去了,但是你需要愛。所以,他就讓你必須繼續活下去,直到你覺得被愛了,也能愛人了的那個神嗎?我的眼睛突然溫潤了起來,想起十八個月前那個讓我睡不安穩的‘永不合作老太太’,現在讓我拉著你的手,像小孩兒一樣跟你胡鬧。

你做了一個舞曲結束前紳士向淑女敬禮的手勢,然後說,累了,你得躺下了,

我坐在你的床沿邊,看著你。你的形體與容貌是如此的衰頽了,像風裏隨時會消散的一縷殘煙。可是你僅存殘餘視力的眼睛,卻閃耀動人。我看見那道進入你生命的光。

“黛絲太太,你不要忘記哦!一定要跟上帝反映哦,我等好久了

“我不會忘記的,我有許多問題要問他,這是排名重要問題的前三項。”

“黛絲太太,你會怕嗎,假如今晚上帝就來帶你囘家… “

“...我準備好了。我想我不怕了。”

“黛絲太太,你很確定這個上帝是慈愛又有憐憫的,是你要緊緊跟隨的那一位嗎?”

“...我想清楚了,他的確是慈愛又有憐憫的,我會跟他囘去的”

“黛絲太太,萬一有什麽事阻攔你,你會不會改變心意呢?

“我是黛絲耶!我決定的事,誰能改變我?”

“黛絲太太,我...”

親愛的百蘭琪,拜托你讓我安靜休息一下吧!”不合作老太太熟悉的口吻又出現了,但是語氣卻變得好溫柔。

囘家

你閉上眼睛休息了,我本想安靜的離開,只在你的手背上輕吻道別。當我走到門口時,你張開眼睛,對我說,“百蘭琪,我愛你...再見,白蘭琪”

我微笑地向你揮揮手,你即刻又閉上雙眼。我關上門,知道這應該是我們最後一次人間的會面。

眼眶裏打轉多時的淚水,在我進入車子裏後,終於可以自在奔流。我其實並不悲傷,知道我只能陪伴你走到這裡了。在你的生命終極旅程裏,剩下的最後與最神秘的這一段,是屬於你自己和上帝的。我其實覺得很安慰,如果你想要囘到天父愛的懷抱裏,有誰能阻擋得了你呢?你是有著鋼鐵般意志的永不合作老太太啊!

兩天後,你在淩晨六點一刻離開人世,前往照料處理的值班護士告訴我們,清早的太陽把你整個小公寓照得好暖和,好明亮。

我曉得,你已經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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