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臨終伴護的場域一年又三個月之後,約莫在一個月前,十一月中旬,我終於囘到安寧療護社工師崗位。再一次走近一張張病床邊,做一位聆聼生命故事的人。希望能繼續在人生的黃昏驛站上,為那些即將步入生命終點的長征旅人,暖一暖手心,奉上一杯熱茶。繼續在死亡的面前,凝視生命的本相,體悟愛的力量。

 

心疼

從來都是難得早起的,今晨例外。 早上被個案護士從手機的另一端喚醒,她語帶遲疑,充滿抱歉。心神還遊移在夢鏡與清醒之間的我,並沒有完全聼進她究竟在講些什麽,直到她這麽說

白蘭琪, 劉太太的女兒請你暫時別再去探訪她母親了,你前一次的家訪讓病人很不開心,病人因此閙了好幾天都不睡覺,劉太太的女兒希望你以後能不去就別去了,因爲病人不喜歡你和她先生説話。

這下子我算是完全清醒了。 所有的睡意在瞬間凝結成窗玻璃外的一層薄霜,待在暖氣房溫適的被窩裏,我的手腳竟然在瞬間感到冰冷了起來。 

劉媽媽是我剛剛接手的華裔病人,她和先生從流水小橋的杭州漂洋過海來到美國投靠兒女。兩老年過八旬,在家鄉可算得上是人物,但是過了個太平洋,只能入境隨俗住進空間狹小的一房一廳的耆老公寓。因爲語言的限制,左右金髮藍眼的鄰居們,即使遇見再多囘,也還是只能點頭微笑的陌生人。這樣的日子,是他們退休生活的美好藍圖裏,不曾籌計過的無奈的變異。

劉媽媽因爲無法逆轉的多重器官衰竭,被轉介進入居家安寧療護,同時,她還患有中度阿玆海默症。第一次探視劉媽媽的時候,來開門的是一頭白髮步履蹒跚劉伯伯。老人家硬是客氣的堅持把小廳堂裏最好的座椅讓給我,請我上座。 劉媽媽對陌生人帶有疑懼,所有我詢問劉伯伯的問題她都會在我們的對話中不着邊際的隨意插話,或是責備劉伯伯說錯話,其實,那像是在對我表示她還是這個家的大掌櫃。

雖然,她的思緒跳躍,言語遲緩零亂,不過我並沒有因此忽視她的發言。我安靜的聼她說完每一句她想說的話,然後謝謝她的幫忙,再迅速的請劉伯伯補充回答。有時候,依然能在她的話語裏理出一點頭緒,我會簡單復述我覺得她想表達的語義。這時,她的臉上就會露出欣然的笑容,而她的笑容像花朵綻放。

 一天,當所有的人不再對你的話語認真,當心中的意念如何也搭連不上對稱的字句,而表達自己的想法像在脫軌演出沒有劇情的腳本,當遺忘像版擦一樣不斷的抹去過往的生命記憶…這對一位曾經睥睨風雲的人物,會是怎麽樣的一種挫折與驚懼

老先生說,不管如何,他都會寸步不離守著太太,這是五十多年來的習慣了。老人家沒道出口的含蓄裏,其實說的是,這是五十多年來的風雨裏無法改變的愛意。

那麽,那讓他們產生勇氣懷抱希望而離鄉背井的指望呢?老先生說,孩子們是孝順的,是有心的,但是也有他們自己的辛苦與難處,做父母的總得體諒呀。

當我問及他們的孩子多久來探望一次,老先生低著頭悠悠的給出了以上的説法。我不忍心再往傷口裏鑽探,知道人生中,縂有些令人無言以對的現實真相。

當我告知他們,往後我會每週過來探望他們,陪他們說中文解解悶時,老先生不多等候的立刻連聲應好。我起身離開時,老太太也要跟著我起身,讓我扶著她走。原來,她是想親自送我到門口。當言語不再能傳遞她心中的感受時,她還沒有放棄用行動表達她的善意。

離開他們居住的老人公寓,我回到車裏坐了一會兒,心中對這兩老夫婦的處境有著難忍的心疼,我對自己說,一定要盡一切可能安慰與陪伴他們。

第二次登門造訪的時候,老太太已經不記得我了,不曉得我爲什麽進到她的屋裏。我帶了吉他來到他們擁促的居室裏為兩老彈唱,老先生有些靦腆,但藏不住他臉上興趣漾然的欣快神情,而老太太卻顯得情緒浮躁。我試著用柔緩的樂音鎮定她的不安與躁動,但是,她的情況顯然難以沉穩下來,她說,希望我趕快離開。 

我在心中盤算,覺得必須請機構裏的醫生進行追蹤探訪,以了解病人目前的病程進展與用藥。為了安撫老太太,我在彈唱了兩首歌後,決定提前結束這次家訪。老先生搖了搖頭難掩失望,深蹙的眉頭道盡了他無法言傳的疲倦與艱難。 

這個嘎然而止的拜訪,讓我覺得不管如何,必須要讓他們的兒女了解因爲病人加速心智退化,擔任主要照顧者的老先生,需要從家人那裏獲得盡可能的協助與支持。所以,我打了三`次電話,但是只能留言,始終等不到任何囘應。 

作爲一個居家安寧療護工作者,在病人的家門後,我所看見的不只是病榻上的容顔,聽見的不只是病人的心聲,因爲我所走進的不只是一間病房,而是一個家庭。很多時候,我目睹在病房裏不會上演的家庭風暴,發現了在病房裏不曾聽聞的現實掙扎,並且見識了病痛對人性與親密關係的試探。

爲病人與家屬的開放與信任,我,一個陌生人,被容許在他們最脆弱的時候靠近他們,直視那門後坦誠而不加粉飾的生存真相。所以,我必須回報以最大的善意,不隨意批評與論斷。

界限

喜歡賴床的我,這囘,真是睡意全消。只訪視過劉媽媽兩次,還沒有機會與她的的兒女談話,現在卻被告知連大門都別再踏入了。

無法澄清的疑問加上沒機會解釋的委屈,我在心中開始嘟噥叨念起劉家兒女。我覺得他們自己住的不遠卻不常探望父母,不理解父親的辛苦與孤單,也不明白母親的心智狀態與需要,為什麽還不接納別人對兩位老人家的關懷呢?

然後,我接著用我的想象力開始猜測這個家庭裏隱藏的親子過節,並且努力回想在我兩次拜訪中,他們夫妻互動的蛛絲馬跡。我想要證明自己的處理過程沒有說錯,或做錯任何會導致這個結果的舉措。

突然,我發現,自己這樣做是因爲懼怕。懼怕被誤解,怕自己不夠好,怕不被接納。是之前那讓自己像強力電池的小白兔一樣非得用完最後一點電力,否則不會停下來,那個讓自己因而在不自覺中耗盡一切愛的能量,是那個讓自己疲憊到終於必須停下腳步,那個幾乎讓我放棄對臨終關懷這個生命召喚的原因。

在生命的迷霧散盡之後,我終於重新啓程,我得要牢記曾走過的路徑,以及路徑上曾經受的風雨。

所以,我必須再一次轉眼定睛,望向那溫柔的帶我步出迷障的光,知道祂已經用自己的生命證明了我的價值。所以,我無需自我懷疑也不用自我防衛,我不需要因爲自己的付出與愛被拒絕而感到羞愧或受傷。

同時,在轉眼的瞬間,也提醒了我關於愛的界限。我的信仰給我的是一種擁有自由選擇的愛,祂能夠愛我到用生命證明我的價值,並且容許我選擇否定或相信,拒絕或接受這份愛。祂從不強求,也不放棄,只是溫柔的存在著,等候著。

那麽我所照顧的病人與家庭,不管是因爲我或者因爲他們自己的緣故,選擇不接受我的陪伴,我應該能溫柔的祝福他們的選擇。愛的施與只有在接受者能覺得需要與受用的時候才能成就愛的意義。

我希望能夠將這樣的理解與態度,深化到成爲我的信念。不止是處遇病人,同時,在對待我的家人朋友時,我都要能記得持守愛的界限,尊重他人的選擇,也不輕看自己珍貴的給與。

愛,回來了 

霧散了,我重新啓程,知道前路一定會有幾處陡坡,也還會有幾囘無從預知的彎轉。但是,我已經漸漸感受到内在曾枯竭的愛,慢慢的自生命的源頭處向我的心中溢注。

這一囘啓程,不管接下來的路程多長或多短,我知道披褂在身上的不再是年輕的熱情與理想性,希望在沉潛後,我能對生命有更多的謙遜與接納。 

我啓程了,因爲...愛,囘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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