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尼墨瑞 他是我所陪伴過的末期重症病友中,窮人中的窮人。同時,或許也是最寂寞的一位。

第一次與他見面是在我剛剛踏出校園,成爲專業安寧療護社工師之初,我跟著機構中老練的社工師,進行例行性的居家探視,以便學習訪談技巧和學習社區資源。 

在我正式與他見面之前心裏早已有所預備,知道所要會晤的是一位據説全身骯髒不愛清理,同時有一些精神問題的病友。他住在一狹小破落的組合屋,裏面隨處可見蟑螂成群游走,並且蒼蠅滿室亂飛。帶著一些社區捐贈的罐頭食品與乾糧,我們來到他的住所前。

    進來吧。”在他的社工喊了一陣門之後,唐尼打開了塑膠的門板。一股嗆鼻的尿騷味立刻從房内流竄到門邊。他的社工站在門口把帶來的食物遞給他,並且向他介紹隨行的我:“她是白蘭琪,以後她就是你的社工了。”

我驚訝于這突來的任務指派,臉上極力擠出一絲笑容,以掩蓋我心中無法言喻的抗拒。唐尼一句話也沒回,好像完全不在乎。在溽暑的八月中,他光著上身躺在一張破舊的長沙發上。見骨的手臂一支放在額頭上,像要擋住隨著房門開啓而照射進來的陽光,另一支無力的癱放在地毯上。

他的身上和臉上停著好幾隻發出嗞嗞叫聲的綠頭蒼蠅,卻不見他揮手驅趕。在這個幾乎家徒四壁空無長物的破落屋垣内,僅存他逐漸毀朽的身軀。他沒有什麽可以再失去的,也沒有什麽必須在乎的。

 一陣微微的酸痛自心中湧上鼻翼,當我突然瞥見一紙耶穌的圖像斜在門房上一扇田字窗上。眼前這個苦難的生命什麽也沒有,除了從耶穌來的安慰和陪伴。那一陣氤氳在胸膛中的酸痛是來自我對自己感到的羞愧。羞愧于隱秘的内心嫌棄了“這弟兄中一個最小的”(註1) 。我們停留了大約十分,而這也是我和唐尼的相處中最簡短的一次。

 在我們後來一年多的相處當中,他喜歡分享早年浪跡在重山與鄉野間沒有紛雜人情的悠游自在。偶爾也談談他學生時代的甜心以及那短暫而挫敗的婚姻生活。他喜歡約翰韋恩的牛仔電影,我在影帶出租店找到了幾部,並且從一位同事那裏募來了一部老式的VHS放映機。在我們每一周的訪談時,倘若他有足夠的體力,而心情也平穩,我們就會在談完他的近況與需要時,一起觀賞個半部電影。幕上雖然播放著虛構的故事情景,卻似乎為他帶回一些過往真實生活的美好回憶,那是一個他依然年輕強壯而可以隨意飄來去的年代。至於我,則是很難專注的享受這些電影,因爲沒有乾淨的椅子可以坐下,而且我得不時注意著在腳跟周圍隨意晃蕩的蟑螂,以防它們爬上我的褲管或者長裙擺。偶爾聽見了他隨著人物情節發出了笑聲,或者瞥見四周有蜘蛛紋路的眼睛,像孩童一樣眯成了一綫彎月,我那被隨地漫遊的蟑螂與滿室飛舞的蒼蠅挑起的些微躁動情緒,就會因而沉靜了下來。

 唐尼的母親與姐姐分別住在同一個社區步行可及的距離,她們有著各自的家庭,和屬於其中的滄桑。偶爾他們會帶來一些唐尼喜歡吃的傳統食物,順便打理一下堆積的垃圾和碗盤。母親是個安靜的婦人,黝黑的膚色和臉上仿如木刻的多道皺紋,看得出有過一些風霜遭遇。母親和唐尼的對話不多,對於我的問候她也多半只是頷首微笑。只有在姐姐南莉一同出現的時候她爽朗的笑聲和喋喋不休的熱絡才能稍微帶動這家人言語交流。有時如果隔個幾天不見南莉的人影,唐尼會對姐姐使點性子。這時南莉會跑到門外或蹲踞在門口抽上幾支煙。有一回我結束了探訪,踏出房門口看見了南莉哭泣而卑微的不停的對著一個怒氣沖沖的男人道歉,從稱謂上聼來,那應該是她的丈夫。

 隨著唐尼的身體愈漸衰落,我曾經打探過讓他搬去和母親或姐姐同住的可能性。爲了他的安全與能夠獲得適當的照顧,我也提到是否考慮安置到長期老人看護院。幾次的嘗試溝通,得到的是南莉沉默地吞吐著煙圈和一臉茫然。

 時間在沒有鐘擺的寂靜中變得漫長而難耐。唐尼開始失去了耐性,情緒越來越不穩定,經常不是拒絕説話就是言語中帶著怒氣而無法講理。因爲對於護士指示的用藥原則不加理睬,疼痛的控制相當不理想。安寧團隊自從對唐尼的認識逐漸的立體起來之後,工作人員對他的關注顯得比以前熱切,當我在進行病情彙報分享關於他的種種近況時,我們機構中的醫護人員有時會忍不住地擦拭起淚水。爲了安慰他低迷的情緒,我請照顧他的團隊成員在聖誕卡上寫一點鼓勵的話,當卡片傳回來時,我發現連背面空白部分,也幾乎被填滿。裏面還有好多位從來不曾見過唐尼的工作人員。他不再只是一位“臭”名遠播的病號,而是一個被關愛著的生命。

 曾經探視過唐尼幾次的鮑伯醫生,在一個會議叫住了我,對我說:“白蘭琪,我這個錦上添花的稱讚對你可能沒有什麽意義,不過我想跟你說,以後如果我病了,能不能也請你擔任我的社工。”感受著這位在社區中倡導安寧照顧二十多年極被敬重的老醫生,如此謙卑的善意,我心中充滿感激,因爲明白那蒼蒼白髮下的智慧,正不着痕跡的與我這個初出茅廬的年輕社工員,一同分擔著病人的痛苦。

 

爲什麽?是因爲聖誕節嗎?

聖誕節之前,我帶著一份社區中著名的餐廳捐贈的聖誕大餐和那張聖誕卡,來到唐尼的組合屋。他閉著雙眼,緊皺著眉頭,將頭側向醫療床的另一邊,不回應我的招呼。一陣安靜,他突然憤怒的說著“每個人在世上都只是暫時停留一下,然後……然後上帝就會來帶他回去,我已經準備好可以走了,可是爲什麽上帝還不來呢?……”我這才發現,唐尼哭了。

 唐尼想回家了,想自一切人世的紛擾與苦難中安息了。然而他的病程進展緩慢,羸弱的體力使他無法行動自在的活著,只能無奈的守著滿室走不出去的寂寞。看著向來溫和的唐尼,此刻對他深信的神充滿憤怒與質疑,我第一次決定坐下來,在他房裏的沙發上與他談話。從坐墊塌陷的位置上,我恍然了解到相對于平日高高站著的我,唐尼的感受是何等的卑微與無力。心中突然湧現了一個聲音“給他一個擁抱吧,他需要被愛,平等的像所有其他人一樣的被愛。” 

於是,我鼓起勇氣問他:“唐尼,我可以給你一個擁抱嗎?”

 “擁抱我?爲什麽?是因爲聖誕節嗎?”他用手抹去眼角的淚水,有一點局促和不好意思地低聲回答。

 爲什麽?是因爲聖誕節嗎…… 

一時之間我無言以對,而有著深深的傷感。在西方社會的日常生活中,擁抱是一種極爲普遍的情感表達。它使你的鄰舍、親人或朋友明白你對他們的關心、感激和愛。然而對唐尼來説,擁抱竟然陌生到像一份禮物,只可能出現在特別的節日裏。比如像聖誕節。

 我從不曾像對我其他的病人一樣,試著去擁抱他。一直以爲我已經比他之前幾位社工師做得都更好,原來我從未能真正的接納他,愛他,像盡到神對我的呼召那般的愛他。再一次看見了自己的軟弱和有限的愛, 這一刻, 我的驕傲坍塌得像破碎的磚瓦 

“不是的,不是因爲聖誕節。我只是想要謝謝你,因爲你教我明白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我專注的看着唐尼,並且握住了他剛剛擦過眼淚的手。

 他從床上坐了起來,困惑的看著我。我把帶來的聖誕卡交給他,並且逐一的將團隊夥伴對他的鼓勵給他聼。他閉上眼睛,一邊聼,一邊低頭微笑。收起了卡片,唐尼將它壓在枕頭下,然後他請我幫他打開窗戶旁一個搖搖欲墜的小木,將裏面一個舊的大信封袋拿給他。他把大信封袋裏面的東西全部倒了出來, 裏面裝的是社會安全卡等一類的重要物件。他拿起一張有點泛黃的老式立可拍照片給我看。照片上的他,年輕、瀟灑,兩腿交曡的坐在樹蔭下,不羈的笑容有一點神似另一位西部牛仔電影明星Gary Cooper。 

我稱讚他的照片好看,唐尼羞澀的笑著,他接著喃喃的說:“我是一個沒有用的人,我沒有朋友,人們都討厭我……可是,我禱告,常常禱告。謝謝上帝給我食物,給我衣服。謝謝上帝……也謝謝你啊。我沒有禮物可以送你,可不可以把這張照片給你。”

 眼淚在我的眼眶裏打轉。我怎麽能夠拿走這僅有的,能代表他曾有的自由與豪情的過去?同時,又怎麽能夠拒絕他如此真誠慷慨的給予?

 “謝謝你,唐尼。我替你把這張照片保留著。” 

那天臨走前,我得到唐尼的同意,請他給我另一個聖誕禮物-容許我輕輕的擁抱他。生命的貧窮或富貴並不在於擁有多少,而在於能給出去什麽。

 

天堂的顔色

兩個星期之後,唐尼搬進了一家老人養護院。他猶豫多時,但是在我不斷的鼓勵之下,終走出了那一方禁錮他生命多時的暗室。臨行前,唐尼與家人都沒有再多說什麽,而我其實内心忐忑。一方面對唐尼的照料與安全問題鬆了一口氣;另一方面,則希望這個安排是一個正確的決定。 

由於安寧團隊中有另一組工作人員專門負責照顧安置在養護院的病人,我必須立刻將唐尼交接給新的社工師。我向機構表示爲了幫助病人適應這許多的變動,希望可以允許我有兩個月的時間與新的社工師做漸次的交接。在這兩個月當中,我鼓勵唐尼的家人盡量多去陪伴他,減少他離開熟悉環境的失落感。同時商請新的社工師與我一同進行探訪,以幫助唐尼和新的支持系統建立關係。

 雖然末期的病人總是在不斷地面對失落,隨著因病程進展帶來身體機能的改變,不得不對各樣日常生活中熟悉的活動一一告別。如,從外出用餐,獨立行走起坐,到個人衛生清理與自行餵食。這其中的心理轉折是極爲困難的,因爲病人必須要放掉自我掌控的本能。對許多人來説,不能自我掌控將撼動他們活著的價值感與安全感。

 然而,比這些更辛苦的,是對人際關係的告別。在病人意識依然清醒前,在什麽時候,該如何說再見,其實很難準備完全的。只能希望盡量沒有遺憾,想要表達的愛、抱歉、原諒和感謝都能說出口,都能被聽見。 

作爲一個專業安寧社工師,我最大的其中一項挑戰,是如何持守與病人之間適當情緒連結的界限;如何全心進入病人所処地情境,以了解、協調和提供病人所需的各種支持,然後又能在病人離世之後迅速調整情緒的步伐,全身而退,繼續進入其他病人的世界。如何在明白每一個用心照顧的病人在不久之後都會離開,又能不害怕失落,無所保留的給予一切所能給予的關懷。這是可能做到的嗎?

 看見過不少安寧工作員一腔熱忱愛心滿,卻在一兩年之後就折兵損將黯然退場。我逐漸明白了我所選擇的工作不能只憑藉著我有限的愛與熱忱,還需要有謙卑的順服與超越的盼望。順服末期病人在身心靈上所經歷的痛苦掙扎,是一個難以避免的生命過程。我需要專心的陪伴他們,給予一切所能的支持與幫助。但是,不要想著(也不可能)拯救他們脫離我眼中所見的苦難。同時,身為一位基督的信仰者,在看見肉體走向毀朽時,盼望病人息了世間的勞苦后,可以進入靈魂永遠的安息,是我面對死亡與失落的力量。 

唐尼新的安寧團隊非常的關愛他,兩個月,他已經適應的很不錯。而且,也該是完全交接的時候了。 

 我來到養護院進行最後一次探訪,在後院的涼亭找到在輪椅上享受著三月暖陽的唐尼,他看起來更加削瘦了。我們隨意的談話中,他告訴我他開始在畫畫。我問他都畫了些什麽,他害羞的聳聳肩,說:“隨便畫。想到什麽喜歡的就畫……你要不要看看我的畫。”

 唐尼堅韌的生命力使我非常地感動。在死亡逼近中,他依然能找尋到活著的樂趣。他的蠟筆畫非常純真,像孩童的筆觸。有許多的動物,比如馬、狗和豬。有樹木,山巒,和十字架房頂的小屋。天空同時有著月亮和彩虹,用色繽紛,卻寧靜祥和。他示意要我翻看畫的背面,中間寫着大大的“天堂”。左上角是“給我的朋友,白蘭琪。” 

我淚如泉湧,慷慨的他把天堂送給我。

唐尼墨瑞,我所有病人中,窮人中的窮人,卻也是最爲富有的。被世界的價值所撇棄的,卻是被天國揀選的。

收起了唐尼的畫,我把已經很疲憊的他送回病床,  然後我們彼此擁抱告別。我告訴他,我們還是會再碰面的,他笑一笑,閉上眼睛。

 那是我在地上歲月中,最後一次見到我的朋友唐尼墨瑞。

 

向遺憾告別

 上個星期五,在探訪完最後一個病人,正要回家時,上車前突然有人自背後叫住了我,“白蘭琪!請問你是白蘭琪嗎?”

 我一回頭轉身迎面快步走來的是一位年輕的婦人,帶著三個小毛頭。她興奮的神情使我有些尷尬,那陌生而友善的面容似乎期待我相等的回應,可是我卻全然想不出她究竟是誰。

 “白蘭琪,真的是你!我是唐尼墨瑞的姐姐,南莉。你還記得我弟弟嗎?給你添了許多麻煩的唐尼啊。” 

怔怔的望著眼前這一位身形圓潤,眼角滄桑紋路畢現的女士,我一邊努力搜尋記憶庫裏的影像,一邊擠出尷尬的笑容。

 “唐尼墨瑞?……我怎麽會忘記他呢?……是啊!你是……南莉!” 

在我終于想出與這位女士的關聯,而唐尼的形影尚未完全清晰時,南莉早已熱情地將我環抱住,同時不停的向我道謝。時日推移,她的樣子儘管模糊了,但是對她熱情開朗的印象卻一點也不陌生。

 “這麽多年了,真沒想到還能遇見你……你知道唐尼離開了吧。他過世,我到他的病房整理遺物時,在他寥寥幾件剩餘的東西裏面,  還保存着你當年送給他的一張聖誕卡片。”說著,南莉的眼角已經閃爍著淚光。我一手讓她緊握著,另一手輕輕拍著她的臂膀,點頭微笑地謝謝她告知我這個消息。 

她的三個小孩兒這時已經在一旁顯得有些不耐煩吵著要回家。南莉這才告訴我,她已是單身母親了,當年委曲求全的婚姻並沒有維持下來。言談之中,她對於妥協婚姻的難處,沒有能夠照顧唐尼, 而讓他在那麽年輕的時候住進與他不相稱的老人養護院,心中仍然有一絲虧欠 。當年, 我也曾安安靜靜的陪著,聽著這個内心充滿了愛與溫柔而生命卻滿佈磨難的女士,說著她那介於照顧重病的兄弟與維護拖磨的婚姻之間的選擇與掙扎。

 “真得很高興能再見到你,至少我可以代替唐尼說一聲謝謝。謝謝你為他所作的一切……如果你不嫌棄的話,請你收下這些水果和這束花。我真的很感激能夠為唐尼做這一件事。”南莉把她剛剛才從超市買的水果和一束花給我。

 我本想回絕她的好意,知道她困頓的生活所能享用的必然有限,然而卻推拒不了。她淚光中閃現的期盼,期盼有機會彌補和釋放心中的虧欠感。我於是接受了這些水果和花,替我的朋友,唐尼 墨瑞,在他過世數年之後,接受了姐姐所能給予微薄卻真摯的愛。

 南莉帶著小孩們,提著雜貨上了公車,還來不及找位子坐下,便一轉身使勁的向我揮手。看著她臉上綻放著被淚水洗禮過的笑容,我拿起那一束花對著逐漸遠去的南莉,緩緩的揮動。 

在心中,我替自己,也替我的朋友 ,唐尼墨瑞,輕輕的呼喊著,“加油南莉,加油。”

註解1:“這些事你們既做在我這弟兄中一個最小的身上,就是做在我身上了。”(聖經馬太福音廿五章40節,耶穌對門徒的訓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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