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在1500多趟臨終伴護的旅程中,我踏進過許多人的家門,從權貴名仕們豪氣而森嚴的華廈園林到流離街友短暫遮風擋雨的廢棄貨櫃。

隨著歲月對記憶的淘選,至今,比較完整印刻在心版上的並不太多。而能讓我在想起他們的時候,依然自心中迴蕩起如冬日旬陽的暖意,多半是一些平凡的面容。從這些平凡的面容上,我看見被艱辛世事淬礪過的紋路,那如刀刻的紋路安靜而含蓄的顯露著他們生命負重的承載力。

好人

班森與約瑟是在他們剛結束多年的牢獄生涯,住進社區裏一處小型的私人中途之家之後才認識彼此的。這是個僅供床位而沒有個人生活空間的廉價公共住所。裏面的住宿者因各自不同原因而離開人生常軌一段時間之後,來到這裡短暫停留,以便調整心理的步伐試著再次走進社會規範。除了像班森與約瑟這樣的更生人,還有風餐露宿多時的遊民以及狀況穩定被裁定出院的精神病友。 他們除了背後都有一段難以言説的傷痛,另外一項共同點,根據班森的説法,就是在親朋友人的心中,他們只不過是活著的死人。

約瑟在出獄後不到一個月,診斷出極度惡性且多發的喉頸頭部腫瘤,住院沒多久,被轉介到居家安寧療護。第一次在中途之家見到他們的時候,兩個大男人一躺一坐相對無語。約瑟因疼痛加上虛弱,多半閉起眼睛,對我的問題只是搖頭或點頭。

坐在一旁陪伴的班森,臉上幾處刀疤與壯碩手背上的彈痕,多少説明他曾出入過兇險的江湖。雖然他有著不具善意的面容,但是開了口之後,才發現其實是個靦腆憨直的傻大個兒。

他說,由於識字不多,記不起個案護士交待的那麽多用藥原則,他因此感到非常緊張。他擔心給少了,約瑟會受不了疼痛,也害怕給錯了會閙出人命。我告訴他,我會請個案護士過一會兒來看約瑟時,寫一張清楚的用藥劑量説明貼在墻上,並且把所有的葯品用色筆簡單分類,而他只要對照劑量,顔色與時間給藥就可以了。對於我的安排,他顯得非常高興,他說,這樣就像過馬路時遵守紅綠燈那麽容易,他一定會聼護士的交代,一定會好好照顧約瑟。

然後,他沒有再説什麽話,只是直楞楞的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守候,那專注的神情像在執行一件極爲莊嚴而神聖的工作。

在後來幾次的訪談中,約瑟的一切依然像個謎團。即使身體上的疼痛已經獲得舒緩,他也只是很客氣的說著,謝謝你們,你們是一群天使,然後就再次閉上眼睛,回到自己那一方,小小的,禁錮的内心世界。十幾年的牢獄生涯之後,以爲就要呼吸到久違了的自由的芬芳氣息,但是現在躺在床上的他,呼吸到的卻是自己身體快速毀朽的味道。我沒有想要探究他的過去,知道那被上了鎖的記憶裏,可能有著比身體的疼痛更無法消融的心靈傷痕。我只能尊重他僅存的這一點自由。

倒是班森,靦腆的他依然靦腆,但是卻也有問有答,而且也會小聲的補充約瑟不想回覆的訊息。同樣曾是道上的兄弟,同樣蹲過牢房,同樣必須把過去的愛,夢想與悔恨壓縮到連自己都逐漸淡忘,才能在長年的監禁裏不至於瘋狂。也因爲這份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關照,雖然他對約瑟的了解也很有限,卻義氣地一肩扛起這一份照顧者的責任。

他所承攬的那裏只是像遵守交通規則那麽的容易?那是連至親好友有時都無法完成的許諾,是許多人害怕與逃避的一份負擔。

一次,我問他,準備找工作嗎?他說,已經有消息了,是建築工地的臨時工。他說他活了37 年,有23 年是在監獄裏度過的,他要從新開始,要好好工作 希望將來能夠回到家鄉的牧場上騎馬趕牛。靦腆的他用濃重的德州口音說著自己簡單的夢想時,臉上有著一抹難掩的笑容。而我聼著,聼著,也覺得那個夢想仿佛並不那麽遙遠。

恭喜你啊!在我的故鄉裏,我們有一句話這麽說,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

謝謝你,你是個好人,我跟好人說話的時候比較不會緊張。

我笑了,眼前這個單純的人單純的讚美,是我從來沒有聼過的。

 

承諾

約瑟的病程惡化的很快,在一囘探訪中,班森告訴我,這所私人中途之家的負責人對他們的態度越來越不友善,而且還要趁機提高約瑟的租金。班森說,他只能強忍怒氣,怕弄不好,負責人會要求約瑟搬走。我看得出那極力抑制怒氣的努力,以及掩蓋不住的挫折與擔憂。這位曾經習慣用刀槍拳頭處理憤慨的道上弟兄,這麽低聲下氣的生活著,僅僅是為了一份情義相挺的承諾。

我告訴他,他對約瑟的情義很令人感動,他所做的是很少人能做的,是一件莊嚴而神聖的事。我說,約瑟總稱我們是一群天使,其實他才是約瑟真正的守護者。我請他不要太發愁,我會與負責人聯絡,並且必要時安排約瑟住進醫院彌留,雖然這與安寧居家療護的運作原則不符,我會酌請我們機構與醫院商討例外的安排。 

也請他不要擔心住院費用,我們機構是一個非營利事業組織,如果醫院同意,我們機構會幫忙負擔住院費用。

離開時,我給了班森一個擁抱,我可以感覺到他肩膀上微微的顫動。

到機構之後,我與尼爾醫生,個案護士,護理督導與社福主任開了緊急會議,這些人都是我非常敬重的臨終伴護工作者。他們在聼完我的報告與建議後,決定先由我去和中途之家的負責人斡旋,如果狀況沒有改善,就由尼爾醫生去和醫院溝通,由我們機構負責約瑟的住院費用。

們考慮到班森獨立照顧病人,所承受的身心上的壓力,還是安排約瑟在過逝的前四天住進了醫院。這幾天,班森幾乎寸步不離,累了就躺在病床旁的折疊沙發上休息。

後一天的黃昏,我們在醫院的中庭裏談話,他說他知道一切就快結束了。我問他結束後就要開始工作了嗎?他囘答,在那之前,還得做另外一件事。

要讓中途之家那個狗娘養的負責人學一點功課。

告訴他,這點小事留給我做就可以了。

約瑟的生命結束時,就是你自己新的生命要開始的時候,心裏害怕嗎?

低著頭,沒有説話。

自由的世界裏生活並不那麽容易,而監獄裏的一切你已經都很熟悉,是這樣嗎?

緩緩擡起頭,眼角划下一串淚水。

麽,你那個要在家鄉牧場裏騎馬趕牛的夢想怎麽辦呢?班森,你已經完成了一個需要有很大的勇氣才能堅持的承諾,監獄不是給你這樣的好人逃避的地方。

試一次吧!班森。就像你義無反顧的挑起照顧一個臨終朋友那樣的去面對你自己人生的挑戰。為自己努力去完成心中的夢想也是一件很莊嚴很神聖的事情。

後,是長長的一陣沉默與盡情流淌的眼淚。血性漢子不是沒有悲傷,只是向來男兒有淚不輕彈。他用兩手在臉上,用力擦拭,揮走臉上的淚水。他說,等他囘到家鄉的牧場上,會寄一張自製的名信片給我,讓我看看真正德州牛仔的樣子。

言為定。我伸直一隻手,邀請他與我擊掌約定。

3個小時之後,約瑟結束了他57年半生監禁的人生,徹底的自一切的禁錮中解脫。我在隔天打了電話給加州政府成人保護處申訴中途之家的負責人,請他們徹底調查這個家庭式的私人中途之家的空間規劃與收費狀況以保護現有住宿者的權益。

天下午之後,我沒有再見過班森。但是,我知道他是個重承諾的人,我相信有一天,我會收到那張轉寄了好幾囘的名信片,上面會有一個靦腆的德州牛仔在牧場上騎馬趕牛的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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