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抱怨,他一輩子不曾溫聲細語,軍人性格,縂把該是尋常家庭裏的尋常應對説得像是給部隊弟兄的發號施令。她縂覺得自己被他低估了一輩子,從認識至今,他就像個長官似的,對她所做的大小事情,從不曾放心過,就連出門過個馬路,他都得再三的叮嚀囑咐。 這些年來,她嘆氣自己沒了名字,因他從來只是喚她,小妹啊

那年

那年,他從軍艦上走下來,是二嫂子哥哥的同事。第一囘見面,小姑娘的她,穿著碎花兒旗袍外罩粉紫色毛綫衫,綁著兩束過腰的大麻花兒,蹦蹦跳跳的,像個沒心人兒。二嫂子說啦,要不,咱們仨兒一起去逛夜市唄! 

市集裏琳琅滿目的是大江南北的奇貨珍寶,小姑娘手挽著二嫂,眼睛裏盡是沒停歇過的好奇與驚異。他們仨兒走呀走的,後來停駐在一処絲絹攤上,她說,那手絹的織工啊,美的讓她走不動了。 回過神來,她發現嫂子走散了,嚇得她四處張望,這才看見在她身後的這個安靜的大哥哥。漲紅了臉,她晶亮的眼淚挂在眼睫上,像迷路孩子似的慌張。

一路上始終不多話的他只這樣對她說

小妹啊,沒事兒的。

接著,他買了那方牽絆住她視線的絲織手絹,讓她擦拭臉上的淚痕。實在看不見那怎麽就走散了的二嫂,於是,他走在後方護著她,一起步入擁擠紛雜的人群中。然後,走著走著,就這麽走了五十囘春秋寒暑。

她接著抱怨,這五十年啊! 柴米油鹽的實際早把那一方絲織手絹折騰得比洗碗盤的絲瓜布還皺還粗糙。當孩子一個個出世,他外出工作的時候越來越長,而孩子越來越吵,他變得越來越安靜。有時候,那樣的安靜讓她感到憤怒和委屈,她就拿起家中碗盤,當成破瓦罐一樣破摔。他也不同她吵,也不同她閙,頂多就只這樣對她說

妹啊,沒事兒的。

漸漸的,她也就徹底死了心,覺得這一生的婚姻,真不是個玩意兒,什麽情呀愛呀,全沒那囘事兒。

更後來,隨著年紀漸長,忙完兒子忙孫子,她心中的怨懟轉化成放下與明白,好歹,也就安安生生的過完這輩子吧。

只是,這安安生生的日子過沒有幾年,他就開始病了,而這病,快得叫人措手不及。為了照顧他,多年不再同房的他倆兒又再度同床。她成了他的貼身護士,到哪兒她都安安靜靜跟著他。餵食的時候,她得等待他慢慢的張口,咀嚼與吞嚥。偶然,他因病抑鬱而犯拗的時候,會拿起桌上的餐盤當破瓦罐破摔。她也不同他吵,也不同他閙, 頂多就只對他說

上校,沒事兒的。

想起

他進入安寧療護四個多月了,現在,她挽著我的手,同樣晶亮的眼淚挂在眼睫上,說著不曾溫聲細語的丈夫時,眼睛裏卻盡是沒停歇過的悲傷與不捨。仿佛一囘頭發現,那一路靜靜守候她的那個大哥哥正逐漸在離她遠去。

她說,吵吵鬧鬧一輩子,曾經求不得早點兒安息早點兒超脫,怎麽這會兒當真要離開了,竟然那麽難受。

然後,那挂在眼睫上的淚珠,成串的滑過她的臉頰,她終于痛哭失聲的說

我知道,他是愛我的

她說,他一輩子不曾溫聲細語,軍人性格,縂把該是尋常家庭裏的尋常應對説得像是給部隊弟兄的發號施令。但是,結婚後的第一年,有一囘要出軍中緊急任務,臨行前,他對她這麽說… 

小妹啊,我不是個會說話的人,你別以爲我不中意你,我其實是很喜歡你的。以後,我不再説了,你要記得,我是喜歡你的。

五十年過去了,他的確沒有再説過任何兒女情長的話語,而她也幾乎忘了這句話的存在。 

直到人生的黃昏,此刻,她再一次想起,也終于明白。原來,這句話早綉進她擰在胸口的那一方絲織手絹。原來,這就是她婚姻裏真實存在的愛情底蘊。原來,她能走過那些清寂絕望的夜晚,和許多粗糙難堪的生活拖磨,是因著多年前那銘印在心底的時刻。

看著她在訴説著先生即將離世的迷茫悲慼裏,找回了自己失落的愛情,我想,生命的悲喜歡愁經常是相互依存的,可以令人錯愕的也可以令人感激。

她擦乾了淚水,感嘆,現在每過一天就少一天與他相伴。我說,現在,每過一天就是多一天與他相依。她笑了

道別的時候,她陪我走到我的車子旁邊,向我揮手,然後微笑轉身離去。在那一瞬間,我仿佛看見了那個穿著碎花兒旗袍外罩粉紫色毛綫衫,綁著兩束過腰大麻花兒的姑娘背影。

看她走進了屋裏,我上了車。在囘家的路上,我禁不住讚嘆著生命的奧妙,讚嘆著,在盡頭,看見一個愛情故事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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