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蘭琪,你來看看我好嗎?我今天心情糟透了...我覺得亞倫不愛我了。(3:25 PM

白蘭琪,我好怕...有人在窗外監視我,我看不清楚他的臉,你趕快來好嗎!求求你...(8:48 PM

白蘭琪,剛剛看電視的時候,耶穌在電視裏告訴我,護士給我的藥物有問題,有人要毒死我。真的!你要相信我。( 1:39 AM )

白蘭琪,我是亞倫,瑞秋閙了一整晚。她才停葯幾天,幻覺就又出現了,我真的很抱歉沒有好好看著她吃葯...請你盡快來探望她好嗎?謝謝你。(7:52 AM ) 

 

同命

 瑞秋是我的病人,亞倫是她的第三任丈夫,他們倆人是在精神病友社區康復之家認識半年後結婚的。他們都曾進進出出精神療養院多次,各自在古柯鹼,安非他命與一段又一段的露水情緣中試圖找尋能夠抑止靈魂疼痛的解藥。

 因爲懂得彼此的生命游走在真實與幻象之間的那種難以言説的孤寂與憂傷,兩個滄桑的生命,約定好一起牽手走出那個迷離荒涼的境域,並且盡一切的努力,努力的活在真實的世界裏。即使,真實世界的人情事理,有些時候可能更加荒謬失序。

 瑞秋與亞倫是絕配。一高大,一嬌小,一含蓄,一熱情。粗曠的亞倫像一座沉穩的山林,是瑞秋仰視和依靠的臂彎。纖細靈動的瑞秋如枝頭跳躍的鴒雀,縂帶給亞倫笑聲與驚喜。

 五年過去了,他們的確不再于療養院的旋轉門間徘徊來去,相濡以沫的扶持與疼惜,讓回歸真實世界所經歷的艱辛,變得令人可以忍受。然而,這對苦情鴛鴦,在短暫的平靜安適的生活後,又再一次面對生命裏令人無言以對的苦難。

 瑞秋被診斷出末期胰臟癌,並且已擴散到腹腔多處的臟腑。

 有時候,在恍惚間,他們會陷入一種混餚複雜的心緒,期望這個診斷其實是旋轉門内那個他們所熟悉的幻覺世界裏的妄想。因爲,妄想還可以有清醒的時候,而真實是沒有任何可以逃避的餘地。

 也許是過往磨難的多方熬煉,又或是當下即人生的覺醒,他們在面對瑞秋的疾病時,沒有太多惶亂失措的情緒起落,只是繼續過日子,盡一切所能過著夫妻倆好不容易擁有的尋常生活。進入安寧居家療護之後,在我以及照護團隊其他成員的探訪中,他們一樣貧嘴爭執,一樣説笑互糗,一樣自在親吻與擁抱。 

而倆人這樣出人意料的鎮定,其實讓我擔心。

我以爲面對末期癌症的身體病痛,以及隨之而來的情緒折騰與生活起居的照料壓力,對於即使原本就有著健康身心與良好支持系統的個人,都是極爲艱難的挑戰。那麽,這兩個早已千瘡百孔的困頓生命,靠著同為淪落人相互取暖才勉強產生一縷桅桅顫顫的生存意志,如何能有足夠的力量支撐他們在這一場疾風暴雨中行走?

 

風雨

 聼完了所有病患與家屬的電話留言,我決定先去探望瑞秋,並且事先與個案護士和丹尼醫生開一個緊急個案研討會,了解瑞秋的病程發展與她目前所用的藥物以及可能的替代藥品。因爲,我猜測,瑞秋自行停止一切用藥,有可能是某一些藥物副作用讓她感到不舒服。同時,因爲瑞秋目前對個案護士的極度防備,我們決定先由我進行情緒平撫與了解瑞秋停葯原因和評估繼續居家照顧的安全性,然後再決定對瑞秋的藥物或照護環境做必要的調整。 

一進門,我就聽見六O年代嬉皮運動經典民歌從黑膠唱盤上帶著特殊韻味,在小小的一房廳公寓裏緩緩迴蕩。瑞秋閉著眼睛,看似悠閒享受著樂音,而亞倫一邊正在為瑞秋因循環不良而浮腫的雙腳按摩。這是個粗手粗腳的靦腆男人,曾經路倒街頭,在自白粉的迷眩中短暫清醒的片刻,為搶奪一塊路過行人施捨的麵包而兇暴的與其它的浪人街友爭打的頭破血流。但是,同樣這個粗手粗腳的男人,現在那專心的模樣與溫柔的神情,仿佛捧在掌心用指尖輕緩撫觸的是深怕擰碎了捏重了的白玉纖瓷,而不是一雙龜裂粗糙皮屑斑駁的腳。

從他勉強擠出的笑容與塌陷的眼眶,我知道他前晚經歷的疲憊。那是清醒的生命裏沒有任何道理可依循的真實荒謬。

打了聲招呼,瑞秋緩緩張開雙眼,看到我,那雙迷離的眼睛,很快就湧現著了淚光。我為她稍稍撥理零亂糾結的頭髮,靜靜的看著她,輕輕的對她點點頭,沒多說什麽,在她眼眶裏堆積的憂傷就開始緩緩的流瀉了。她問我...

為什麽活著這麽辛苦,連死都這麽折磨?

對於她這個生命的大哉問。我沒有答案,只能搖搖頭,告訴她我不知道。然後她說,還好我很誠實,沒有模擬兩可的對她闡述一些不着邊際的權威説法,否則可能會把我趕出去的(kick your butt out!

其實,這是多年來許多的病人教會我的。面對生命要盡量誠實,不用感到無知羞愧,也不需要裝懂賣弄。因爲,在生命之前,沒有人是專家。沒有誰能火眼金睛的看透別人的艱難疼痛,或者斬釘截鐵的把別人一生的纏亂理得明朗通達。

於是,我逐漸明白,我能擔任心靈輔導的角色,並不是因爲我比別人強壯,而是因爲我和每個人一樣軟弱掙扎,所以我明白那些沒有喊出的痛,知道那些往咽喉裏吞嚥的淚水。不是我能為對方指引生路,而是我知道當深陷迷霧中,有人同行一段,會減少一些絕望。當有人跌倒了而還不想爬起來時,不是我能讓那人快快站起來繼續行走,我只是蹲下來,與那人同在。

經過前晚的折騰,瑞秋這時已經體力耗盡,情緒也比較穩定,從她微蹙的眉頭,我猜測她應該是感到疼痛了。亞倫見狀立即拿來止痛藥品,連哄帶求的要瑞秋用藥。瑞秋看看我,對我說,你是個誠實的人,你能保證這葯裏沒有毒嗎?我點點頭。然後,儘管還看得出她眼裏的遲疑,過了一會兒,她還是口服了一劑長效嗎啡。

趁止痛劑葯力發作之前,我試著引導她說說害怕吃葯的原因,除了擔心藥裏有毒之外,她果然提到一些可能是藥品副作用帶來的不適感。為了讓她儘快恢復用藥的信心,同時評估了她對人對己的可能傷害與居家照護安全性,我決定不進行強制住院,而是請我們安寧機構裏,那位萬人迷加博醫生做緊急訪視,重新調整瑞秋的用藥。

加博醫生有一種能力,病人在他面前縂能暢所欲言的閒話家常,他像個朋友,會跟你說他家裏的狗怎麽怎麽的有趣,也會在聼完你抱怨著老婆孩子多麽難養時哈哈大笑。他不只是關心病人的身體,也疼惜病人的處境,是那種會帶著花與小狗在假日的午後去訪視風燭殘年的獨居病人,讓自己的小狗耍玩特技娛樂病人的怪咖醫生。

果然,聽到加博醫生下午就會到訪的消息后,瑞秋與亞倫的臉上燃起一抹微笑,一種受到安慰的微笑。當一個醫生,不再能夠幫助病人擊敗病痛,還能算是個醫生嗎?有一些本身在情感上無法接納將病人轉介到安寧療護的醫者,糾結在自己認知裏對醫生天職的觀念,帶著傳統的善意堅持病人無論如何要治療到底,覺得停止繼續治療就是放棄與失敗,而這失敗不止是病人的,也是他們做為一個醫者的失敗。 

然而我在一同共事過的幾位安寧療護專職醫生身上,看見的卻是對生命充滿虔敬與謙卑的人道思考。他們所選擇的醫療角色相當艱難,必須務實的接納醫療的有限性,同時又要通過醫生天職裏對成功與失敗意義的挑戰,然後,他們陪伴病人從新的角度看待希望與醫治的定義。“希望”的方向被轉化成當病人不得不走向生命終極的最後旅程裏,盡量確保病人擁有活著就該有的身心靈全方位的生活品質。而醫治則是把原本因爲和疾病,未知與死亡對抗時所產生的負面情緒能量轉化成接受,平靜,進而統整個人一生的意義,並且與他人,自己還有生命的源頭和好。

我相信,瑞秋與亞倫這樣受苦的生命他們臉上流露的那一抹微笑,多少映照了我這樣的信念與觀察。 

這一次的照護危機,在加博醫生的造訪後,為解除瑞秋的心裏疙瘩,機構也重新指派一位個案護士,一切都以病人與家屬的安心穩定為主要關注。當然,危機也因此很快的解除了,瑞秋同意全面恢復用藥,亞倫明白可以不怕麻煩護士,隨時與個案護士保持密切的聯繫。 

 

守候

 之後的日子,瑞秋的症狀控制得相當穩定,亞倫幾乎寸步不離的守在身邊。在瑞秋終於臥床不再能行走站立之後,他堅持每日親自為瑞秋清理排泄物,更換紙尿布,以及洗頭擦澡。在亞倫的悉心照料之下,瑞秋的身上少了大部分重症臥床的病人病體散逸出的氣味。瑞秋曾經在安老院裏擔任護佐的工作,但是因爲忍受不了老人家長年臥病的氣味而辭掉了工作。

照護團隊對於亞倫付出的心力除了讚嘆之外,也有些疼惜。瑞秋因爲病情每況愈下,經歷的情緒起落相當的辛苦,經常陷入憤怒與沮喪之間,總在哭泣後冷漠的要求亞倫送她進養護院,別再被她牽絆折磨。

有一囘,我在進門探訪之前,看見坐在門口發呆的亞倫,雙眼紅腫,佈滿血絲。我蹲了下來,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低下頭,啜泣了起來,他說...

她趕我走,我知道她故意這麽說的,她想讓我在她走了之後,不會難過太久,可以找到對象一起生活...可是,誰能像她這麽勇敢,敢愛我這樣失敗的人呢?我的寶貝啊!我的瑞秋...

一個含蓄内斂的大男人,在我面前嚎啕大哭了起來。俗諺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紛飛,我也曾多次親見濃情蜜意的愛侶或者相伴數十載的老夫老妻,在疾病無情的催迫之下,無奈的面對彼此關係裏的本色。同時,我發現這不僅是對愛情的考驗,也是對人性的考驗。生命的強度與靭性是超越理性所能理解,超越現實所能預見的,只有在關鍵時刻,我們才有機會真正看見在平順年日裏過活時無法看見的自己。也是只有在這樣的關鍵時刻裏,我們被給與機會接受愛與苦難的建造與錘煉。如果,我們終究挺了過來,那原本可能摧毀我們的沒有使我們倒下,那麽,就會令我們更堅強。 

在最近一次的訪視時,我與瑞秋討論到她未完成的生命事件,她說了一些非常看得開之類的話,表示人生走到這個地步,再怎麽放不下也沒有什麽餘地改變了。

只是,那樣的語氣聼起來不像是真正的釋懷,而是悵然與無奈。 

當話題說到她一生的婚姻時,她戯虐的說,前兩次結婚跟吸食白粉沒兩樣,讓她人財兩失。直到遇見亞倫,她才連本帶利的贖回她這一輩子失去的,只是,這麽好的人,只能相守這一生,而這一生才剛開始就要結束了。

她說,如果有天堂,她想要預約亞倫當他永生裏的新郎,而且這一囘,她一定要穿上婚紗。

 

 

預約天堂的嫁衣

瑞秋的身體越來越虛弱,睡眠的時間越來越長。根據個案護士的照護報告,瑞秋的病程已經開始呈現每週的變化,也就是說,瑞秋可能只有數周的生命預期。 

四月初,我進行了一次晨間的探訪,那天瑞秋難得坐了起來,倚著呈135度的電動醫療床,精神看起來還不錯,蒼白的臉上,有著虛弱但平靜的笑容。她擡了擡頭,示意我看一眼窗戶邊的一束花,這是有著白色梔子參伴著粉紅玫瑰的一束極爲高雅的花。我注意到粉紅玫瑰已經過了盛開期,有幾片花瓣開始飄落到地面。

很漂亮呀,亞倫送的嗎?

瑞秋接著把她的手指伸給我看,瘦骨嶙峋的無名指上,套著一只白金戒子。

幾天前,亞倫又跟我求了一次婚,我們決定下個星期天下午,在教會重新宣誓我們的誓約(renew the wedding vows 。白蘭琪,你像個朋友,我們能邀請你來參加嗎?

我點點頭,眼眶裏升起一陣熱氣,哽在咽喉的感動,讓我說不出什麽應景的話。我只是小心的環抱她的肩膀,靠著她的耳畔,輕聲的恭喜並謝謝她的邀請。而氤氳在我心中那沒有說出來的深深感動,並不是這對同命伴侶看似浪漫的行徑,而是我曾經因著他們過往破落的人生經驗,懷疑過他們是否有能力在這樣嚴酷的風暴中同行。但是,他們向我證明,原來,愛可以比死亡更堅強。 

沒有人知道,瑞秋能不能撐得過兩個星期,能不能跑贏時間,能不能完成這件超越死亡,預約天堂新郎的最後心願。照護團隊裏的每個成員一方面繼續給予該有的照顧與關注,一方面不斷為瑞秋加油,這件事情成了我們心中的懸念與記掛。仿佛,瑞秋所要成就的不僅僅是她個人的願望,而是每個人内心深處都有的一種期盼,一種渴望見到愛得著滿全的期盼。

那天下午,我來到瑞秋與亞倫的教會,在休息室裏看見穿了婚紗的瑞秋,她坐在輪椅上,因虛弱而垂著頭,穿上新郎禮服的亞倫蹲在輪椅旁緊握著她的雙手。知道我來了,瑞秋擡起頭,強行睜開雙眼,問我,她今天好看嗎?

我在她的額頭上輕輕一吻,告訴她,她是我見過最美的新娘。

她說,結了這麽多次婚,這次最確定,但是卻也最緊張。她說,她給自己預約了永生裏的伴侶,因爲,她終于相信有天堂。

前臺已經響起了掌聲,瑞秋對我做了一個飛吻,這是她天性裏的俏皮與甜美。禮堂的門打開了,亞倫推著她緩緩的走向前去,我看著他們的背影,心中有著奇妙的幸福與安慰的感覺。

我知道,在這場典禮完成之後,瑞秋可能就要向今生告別了,她那個瀟灑的飛吻不只是給我的,也是對這個帶給她無盡苦痛與折磨的世界。

同時,當跨越生死的那道門向她開啓時,她將不再害怕了,因爲她找到了永生的盼望。而且,厲害的是,她連天堂的伴侶都找着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healinglov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7)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