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年少的時候開始,我就戀慕起了天空,常常喜歡倚著窗口,擡頭觀看它時而蔚藍無垠,時而雲影湧動的豐富神采。那時候的天空,仿佛夢想的畫布,揮灑的是年輕的生命對遠方,對未來單純的幻象。

 簡單說來,也就是老師口中的白日夢。

 後來,年歲漸長,我真的跨越了陸地和海洋,離開生命的原鄉,一個人向雲間奔赴,只是單純而堅定的為了擁抱理想。

 這些年,在異地的風霜生涯裏,我眼瞳中的天空,漸漸有了不一樣的幻化影像.很多時候,它們是我留在故鄉的親人與過往友朋的笑靨與面容。

 有一次,我在一位病人的身上,看到了相近的流離心境。不同的是,天空之於他,不是自由的聯想與對寂寞的短暫逃脫,而是投射他無法動彈的桎梏身心。 

  遠方與夢想     

 雷曼先生隔著氧氣罩緩慢的把一句話說完,我必須自那斷斷續續的音節裏去聯結和猜測可能的字句,才能明白他費勁想要表達的意念。後來我終於了解,他是在告訴我,昨晚,六嵗的小女兒,爬到他的病床上,說什麽也要摟著他睡覺。妻子哄不動小女兒,只得強行把小女兒抱囘她自己的房間,惹得母女倆都哭了起來。

 雷曼先生罹患的是運動神經元疾病,俗稱漸凍人。他已經發病五年了,剛開始只是感覺到四肢末梢無力,手腳的行動變得笨拙,常常跌倒或者握不緊餐具。隨著病程的進展,肌肉萎縮的情況越來越嚴重,當他被轉介到我工作的機構接受安寧療護時,他已經接近肢體癱瘓,言語開始產生困難。

 我們第一次碰面的時候,這位拉丁裔的廚師坐在屋外的樹蔭下乘涼,他婉拒我的協助,自己斜著頭用下巴與右手還能運動的無名指與小拇指一起操作電動輪椅上的按鈕。輪椅在轉角処,磕磕碰碰的,費了好一夥兒功夫,才把他帶進家中。跟在一旁的我,看著他額頭上沁著汗珠,雖然替他着急,但是也必須尊重他的嘗試。我知道,對他而言,每一囘行使自己肢體的功能,都可能是他最後一次機會做著自己的主人。

雷曼先生的家鄉在拉丁美洲一處窮山惡水的鄉野,父母親因熬不過貧賤夫妻的生活挑戰,在他幼年時離異。母親另組家庭,而父親離開了窮鄉僻壤尋找生存的可能性,誓言永遠不再踏進那塊毫無希望的荒瘠土地。 

雷曼先生於是和老祖母相依為命,靠著親戚朋友的接濟與父親偶爾的匯款存活了下來。在他所居住的非老即小的村落裏,偶爾會有鄰家好久不見的大叔大伯囘鄉探望,然後那一家人在不久以後就會開始大興土木,把原本隨意搭蓋的老舊木屋,或陳年的殘塼破瓦翻建成結實穩固的新房。據説,他們前往一個叫做美利堅的國家,然後在那裏賺了好多好多錢。據説,在那個叫做美利堅的國家裏,有著滿坑滿谷的黃金,等著人去搬。據説,那裏沒有貧窮,只有希望。

雷曼先生小時候與同村裏的玩伴們,最方便與最經濟的遊戲就是指著天空各式浮動的雲彩,說著流雲的型狀像什麽東西。在他們無拘無束的想象裏,雲朵變成了花,草,樹木,人像與動物。在童言童語中,當雲朵幻化成屋宇的形狀時,小小的雷曼就會說,將來長大後,他也要到美利堅,他要賺好多好多的錢,還要蓋一棟大房子給老祖母住。

國小畢業後,雷曼無法繼續升學,他其實也沒有多大興緻待在學校裏。畢業典禮結束後,當天的下午,他和村裏幾位同時畢業的夥伴到附近的溪流裏玩耍,高高興興脫掉身上縫縫補補的制服,他一頭栽進水中嬉閙了好一陣子。上岸後,他把制服丟進溪裏,看著它順勢漂流,慢慢消失在眼中。然後,他和同伴們振臂高呼,那呼聲回蕩在山林裏,像是一種宣告,一種對世界的呼喊,從此他就要展開前往夢想國度的里程。

後來,像許多前撲後繼的夢想追尋者,他經過各種艱險的暗道明渠,躲過層層的嚴密崗哨,越過邊境來到美利堅。那年,他才十六嵗。 

二十多年來,雷曼先生從農場的臨時工,到後來成爲餐館的廚師。從開口只能說“你好嗎”,到後來能夠用操著墨西哥腔的流利美語自在生活。從僅能自己三餐溫飽,到娶妻生子偺一棟房。從必須躲躲藏藏的身份,到能夠理直氣壯的投票。他的確達成了當年在窮鄉僻壤的山林間對著世界宣告的夢想,只是老祖母來不及住進他蓋的大屋。

這些在一般美國人民的生活中極爲普通的事情,是許多合法居留的外籍人士汲汲營營也未必能達到的,而非法越境的隱形移民所經歷的艱辛就更難計數與説明了。當雷曼先生口齒不清的回憶著這些過往時,我依然能看見那閃動在他眼神裏的英雄氣慨,那是一種與惡劣生存條件搏鬥的奮力與決心。

 

禁錮與飛翔 

正當一切生活境遇對照起他的苦幹與拼搏逐漸顯得公平合理的時候,他被診斷出早發性的運動神經元疾病,一種無法逆轉,尚未找出解葯的疾病。他的四肢會逐漸喪失運動功能直到全然癱瘓,他會從吞嚥困難到必需使用鼻胃插管進食,他會從説話困難到失去語言能力。最後,他可能無法自行呼吸而必須仰賴人工呼吸器。然而,最大的折磨是當身體各部位的運動功能逐日萎縮時,他的心智,意識與感覺依然完好無損。

有一天,他會進入一種身體仿佛凍結了一般被徹底的禁錮,而靈魂卻還活絡的在思考運作的生活。

我想起自己曾經在夜裏有過幾次奇異的睡眠經驗,意識清醒卻全身動彈不得,終於掙脫出那種被捆綁監禁的感覺時,心中還不免驚嚇。那麽,雷曼先生所要經歷的過程究竟是一種何等的身心靈煎熬呢

 

雷曼先生的太太,葛蘿莉,是一位安靜,含蓄而柔順的女士。她對未來充滿憂慮與迷惘,常常在我們的談話中,禁不住紅了眼眶。當年,經過家鄉親戚的介紹,年輕的葛蘿莉同樣為了一家好幾口人的生存,帶著父母弟妹們對美利堅的憧憬與象徵的希望,在與風光返鄉探親的雷曼匆促幾次的會面後,成爲跨國新娘,天真的交付自己與家人的未來給這位在異國奮鬥有成的陌生同胞。

 他們的婚姻體質裏沒有什麽情愛元素,對同樣出自底層社會忙著活下去的倆人,海誓山盟一類的關係只是電視肥皂劇裏偶爾看看就好的一種奢望。他們只想認份的在艱辛人世裏找一份能夠相互取暖的踏實感。

 當一兒兩女接連來到之後,他們有了共同奮鬥的目標,廚師扛起肩膀上甜蜜的負荷,太太安分的顧家和認真的學習ABC。他們之間,儘管沒有浪漫的底蘊,但是在平實的生活裏也慢慢累積出了夫妻情份。這樣的家庭,雖然不富裕,可就是怎麽看怎麽幸福。

 日子應該就這樣一直下去的呀,但是,偏偏就在葛蘿莉開始相信自己當年的機遇真是幸運的時候,雷曼先生的病一點一點的癱瘓著一個男人的存在感,也一點一點的侵蝕著一個女人單純而認份的幸福感。五年下來,葛蘿莉姣好的臉龐已經佈滿風霜,怎麽也平撫不了雙目之間那道猶如刀刻的皺眉紋。

有一囘在我的探訪中,我察覺到夫妻倆之間凝重的氛圍,雷曼先生沉默的望著窗外灰茫茫的天空,不像平常的時候,再怎麽吃力,也要和我說上幾句。而葛蘿莉在廚房裏使勁的擦擦洗洗,鍋碗瓢盆之間撞出了好大的聲響。

我站在廚房門口靜靜的看著她的背影,她的焦慮,她的恐懼,她的疲倦。等她囘過頭,發現她淚流滿臉,我拉著她走到後院,關上隔音玻璃窗,讓她靠著我的肩膀,盡情的放聲哭泣。

我看見了病痛對肉體,對心靈,對婚姻的殘酷摧折。

葛蘿莉說,她每天忙進忙出,顧大人管小孩,實在沒有心思再去想著夫妻之間那囘事兒。雷曼先生卻懷疑起到家中修理空調的師傅,對她冷言冷語,大閙脾氣。而雷曼先生覺得自己很孤單,很多時候,在夜裏醒來,房間裏清清冷冷的,只有他自己和周圍環繞著他的各樣醫療器材。

其實,這是兩個受苦的生命對愛的呼求。

這場惡疾侵蝕了他們享受魚水之歡的能力,卻消滅不了生命渴望親密的需求。夫妻之間的私密情慾,我沒有什麽理解,給不出具有說服力的看法。但是,我相信親密感不一定只能從性愛裏獲得,他們依然能親吻對方,能擁抱彼此,能透過這樣溫柔的肢體接觸,感受彼此心的溫度,感受一起受苦裏的愛與相互的疼惜。而這很可能是他們最需要卻也是最欠缺的。

我坦誠的說出我的想法之後,他們兩位都沉默了。後來幾次的會面中,我感到他們彼此之間有了比較自然親密的互動,我打從心裏替他們高興。真的,只有敞開與交流的愛可以帶來勇氣,可以驅散孤寂與恐懼。

雷曼先生的電動醫療床支架上挂著一頂繡有舊金山巨人隊符號的棒球帽,那是三年前他還未坐上輪椅時,與大兒子一同前往球場觀看比賽時買的。未發病之前,雷曼先生常常帶兒子看球賽也教兒子打棒球。那是一個父親的特權,一個兒子的驕傲,一大一小,兩個男人之間的特殊聯結與情份。

後來,雷曼先生無法再出席球賽,兒子參加完學校的比賽一到家,就會滔滔不絕的給父親描述賽事與戰況,也說著當時自己的英勇或失誤。這是一個兒子的特權,一個父親的驕傲,一大一小,兩個男人之間的了解與盟約。

 

化蝶

當雷曼先生的腹部肌肉已經萎縮到無法支撐他坐在輪椅上,他開始全天候躺臥在醫療床上,他的世界縮減到只剩下一個房間。在我的訪談時,如果天色晴朗,我就會拉開窗簾,坐在病床旁和他一起看著天空。如果他精神還好,我們有時也隨意聊聊,交換著彼此對天際裏某一道浮雲的聯想。

有一次,我說到偶爾想要從現況短暫逃脫時,常想像自己是一隻從窗口飛向天空的蝴蝶,而天空裏有好多我在太平洋彼岸的親人與朋友。

雷曼先生哭了。他說他飛不出去,飛不回去。

我沒有急著安慰他,只是讓他像一個小男孩一樣,自倔強中解放。再如何堅毅的人都會有脆弱的時候。哭泣不一定是自憐,有時候,哭泣其實是一種勇氣。

他說,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很想看看母親。他想問她,當年為什麽狠得下心放下年幼的自己,爲什麽,多年來對他不聞不問。在他記憶中的母親是那麽溫柔,對他充滿憐愛,而這成爲他最大的痛苦,因爲,他沒有辦法徹底的恨她。

離開家鄉前,他曾偷偷的到母親改嫁的人家裏,遠遠的看過她一眼。那時,她身邊圍繞著好幾個小孩,她像從前憐愛他一樣的憐愛著他們。

看完了母親,他坐在樹下哭了起來。他更加堅定前往美利堅的決心,並且相信此生不會想要再看見她了。

三十幾個寒暑過去了,雷曼躺在病床上,面對自己其實深深思念著母親的真相,問著,她還會記得我的模樣嗎?

我不知道母親是不是還記得他的模樣,但是我曉得雷曼的心裏正在醖釀著與母親和好的勇氣。之後的幾次談話裏,他依然反復的談到他内心對母親的疑問與衝突。

我其實很想建議他把母親申請到美國來,把遺憾和心結解開。但是,我知道在原諒與重新接納以前,他需要足夠的時間哀悼那一段失去母親的日子。心只要不死,愛一定有機會重生。

後來,雷曼先生終于鼓足了勇氣,決定給自己和母親一個機會。透過家鄉的親人聯係母親並確定她的意願之後,我立即書寫了診斷與病況證明書請加伯醫生共同簽名,送發美國在當地的大使館以人道理由申請最快速觀光簽證。

五天之後,已年逾七旬白髮蒼茫,從沒有離開山裏的母親,不顧兒孫的反對,隻身一個人飛抵舊金山機場。在他國異鄉言語不通的茫茫人海中,帶著寫上自己和雷曼名字的大字報焦急等待,等待能再一次疼惜擁抱多年前逃離暴力婚姻時被迫割捨的那塊心頭肉。 

我再去探訪雷曼先生,是在老太太被葛蘿莉和一對孫女熱情擁簇而上的自機場接囘家中後的一個禮拜了。老太太是個安靜靦腆的婦人,從她瘦小佝僂的身形,和黝黑粗糙的雙手,可以想象得出生活的磨難。我和雷曼談話的時候,她就在屋裏屋外洗刷清掃,聽見兒子有需要的時候,她又會迅速的來到他面前。

看著她用溼毛巾替雷曼細心擦臉拭背的的時候,雷曼臉上自在的模樣與老太太愉快的神情,那是骨肉之間言語無法傳遞的愛與親近。

我沒有多問他和母親的情形,我只是在心裏感謝那位讓孤獨的有家,使被擄的得釋放的上帝。雷曼找回了他地上的家,從怨恨的苦毒中得著了釋放。

 

更好的人

老太太住了三個月後,拗不過其他子女的不斷請求,還是必須離開。雷曼明白母親的爲難,大氣的表達了諒解。走的時候,母親送了雷曼一條項鏈,像叮嚀要離家遠行的兒女一般,讓他保重身體。

母親離開後,已經移民美國後來另組家庭的父親也自德州來看了雷曼。有一天,他告訴我,說他沒有遺憾了,惟一的擔憂是太太和三個兒女。但是,他說太太看似柔弱,其實比他堅強,就像他的母親一樣,他知道孩子們會被照顧得很好。

感恩節過後,雷曼的病情急轉直下,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沉睡中,那是母親離開後的兩個星期。

他走的時候是傍晚時分,我已經下了班回到家中休息葛蘿莉請值夜班社工師打電話給我,希望禮儀師請走遺體之前,我能去見雷曼最後一面。

拔掉了接在身上的維生醫療器具,雷曼看起來非常平靜,像是睡着了。葛蘿莉看到我,箭步上前給了我一個深深的擁抱。她沒有怎麽哭泣,我有一些詫異她的鎮定。然後,她告訴我

她說,昨晚有那麽一刻,雷曼極爲清醒,她坐在病床邊陪著他。她說,雷曼從來都不曾對她輕聲細語,他們的婚姻也不是從愛開始的。昨晚,在雷曼最爲清醒的時候,他第一次這麽溫柔的對她説話。

他說,謝謝你,你讓我成爲一個更好的人。我愛你。

葛蘿莉的眼裏,這時才泛出了晶瑩的淚水,那是參雜著哀傷與喜悅的淚水。我跟著她一起流淚,這是她自新嫁娘以來,等了多年的甜言蜜語。他們的婚姻不是從愛開始,卻是用愛畫下句號的。

站在雷曼的病床邊,我想起一些我們以前說的,關於天空的對話。今晚的天空清澈無雲,星子閃耀明亮。我打開了窗戶,在心裏微笑。 

飛吧!雷曼先生,像蝴蝶一樣,盡情的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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