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的生命充滿了愛的能力,不管他們的人生曾經歷過什麽樣的傷痛,他們縂努力讓自己不要被憤世嫉俗的苦毒宰制内心。他們也曾迷亂,也曾淪落,但是他們勇敢的面對自己的真像,然後他們繼續的愛,愛到死亡的前一刻。

萊瑞是我的病人,我的朋友,我的老師。他教我什麽是寬容,什麽是溫厚。萊瑞是一位中年刑警,一位優雅的藝術家。萊瑞喜歡的是狗,愛的是男人。萊瑞是一位愛滋病毒帶原者。

在我還是初出茅廬的菜鳥社工時,我帶著研究所教給我的知識與準則,以及滿腔的熱情與傻勁來到萊瑞的家裏,進行安寧居家病人的訪談。這是與萊瑞第一次的接觸,三十分鐘不到,我被他請出家門,理由是,他不需要一個小女生告訴他怎麽過他接下來的生活。

我非常尷尬與委屈的回到辦公室,不知道自己究竟說了什麽不得体的話。接著開個案研討會議時,我報告了訪談記錄,所有的團隊成員都很安靜沒有任何的囘應。直到護理督導,極有智慧的一位安寧工作者,她開口微笑著對我說,白蘭琪,你沒有說錯什麽呀,只是有些事情你或許不必這麽早講。

在我們的訪談中,我詢問獨居的萊瑞,如果當他的病程進行到無法照顧自己時,他打算如何安排照護事宜。萊瑞說他不要成爲親人朋友的負擔,他會照顧自己到最末了,其餘的到時候再打算。我告訴他我會尊重他的自主權,不過作爲他的個案社工師,我必須確保他的照護規劃與責任。如果當他不能再安全地獨自居住時,也沒有其他的親友協助照顧,我會安排他住進耆老養護院。

經過護理督導含蓄的提點,我才發覺自己的無知與唐突。這是對於異文化的無知,與對人情的唐突。

許多美國人對於自己必須在耆老養護院裏終老,多半極爲排斥和無奈。雖然養護院裏提供全天候的醫療,飲食與生活照料,但是,那也多半意味著,他們極少有親朋友人的關照。有些人寧願忍受獨居的孤單,也無法在心理上接納自己的人生格局,走到終了只剩下養護院裏的一張病床。因爲前者還能保有個獨立精神的公開説法,後者則是想要隱藏卻又那麽昭然若揭的,親情的離散與炎涼。  

 

倒帶重來

一位操著異國口音的菜鳥社工折騰過後,萊瑞其實可以要求轉換個案社工,但是當個案護士詢問他的意願時,他覺得沒有必要。他說,他很願意再和白蘭琪一起試試看。

我第二次去探訪他時,心中忐忑不安,他看見我坐在車裏猶疑,乾脆就走出來招呼我。進到客廳時,他並沒有立刻坐下,而是領我到他的起居室和書房跟我介紹他屋内精心收集的各樣擺設與墻上的掛畫。之後,我們回到客廳,在我支支吾吾的試著為我前日唐突的談話道歉時,他突然用桌上報紙卷成圓椎筒,對著圓錐筒喊了一句“cut ”,同時揮手做了一個切除的動作。然後,他笑著說,上一次的戯,我們兩個都沒有拍好,讓我們倒帶重來吧!

離開時,他走出門口送我上車,發現我的車子沒有挂車牌,趕緊問我知不知道自己的車牌不見了。我告訴他,我的老爺級二手車引不起小偷的興趣,小偷只拿走最值錢的車牌。接著,我從背包裏小心翼翼地拿出了包在牛皮紙袋裏的新車牌,告訴他,因爲怕再被偷,所以我決定從此隨身攜帶車牌。

他放聲笑了,然後,告訴我這樣會被警車攔下來開罰單的。我回答他,我知道啦,只是跟你閙著玩兒,一會兒囘辦公室,我就會把它裝上了。

那天,我們倒帶重來,在初秋午後的微風裏,在卸下彼此心防後的笑聲中結束了這一次的訪談。

我和萊瑞的關係就此步上坦途了嗎?其實,這才是這趟臨終伴護裏讓我更誠實去照探人性的限制,以及經歷生命與生命交會時,靈魂深處裏愛與恐懼交鋒的開始。

瑞是個細緻周到的人,他與周邊的人相處總是保持恰如其分的距離,他可以讓海派大嬸性格的個案護士與他勾肩搭背,說起他時總先來上那麽一句像是稱呼自家拜把兄弟的口吻“萊瑞哦,哪個瘋子!…”威廉醫生則覺得他是個非常講究邏輯的智識性人物。而我,縂有一點擔心希望我們所見到的不同的萊瑞是他層次豐富的面向裏其中的一個剖面, 否則, 萊瑞有可能是在特意的扮演不同的自己以取悅和博得我們的接納。

安寧療護裡﹐病人與家屬和照顧團隊之間的關係是靈魂與靈魂的碰觸。當一起面對死亡時﹐只有摘下面具﹐才能彼此靠近﹐才能看見彼此眼中真實的愛與恐懼﹐感受人類共同的脆弱與勇氣。這種親近的瞭解與被瞭解的感受﹐在真誠的生命交會中﹐可以驅散死亡所帶來的孤立感。

瑞雖然是以末期癌症而不是以全發性的愛滋病情接受我們機構的安寧療護,但是10 年的愛滋病毒帶原者狀況,何時或者會不會轉爲全發性的愛滋病是很難預料的。在醫學還沒有找出對抗愛滋病毒的解決方案之前,很難消除人們對它所產生的道德上的烙印與心理上的恐懼。

認識萊瑞之前,我從來沒有接觸過任何一位愛滋病毒帶原者。所有我對這個被稱爲二十世紀黑死病的知識除了是規規矩矩的從學院的書本裏學習,另外也多少參雜了報章雜誌裏的街談巷議,它對我因此是不具威脅的一種非常遙遠的存在。

是當這個遙遠的存在,有一天,變得如此靠近的時候,我發現自己雖然無須肉體亡而與它搏,卻不得不面對它帶給我人性與信仰上的挑戰。

瑞屬於早期轉介,他的病情非常穩定,除了體力逐漸虛弱之外,接受安寧療護4個多月之後,他尚且能夠外出,行走,能夠照料自己基本生活的需求。我們在這段期間的會晤沒有過什麽深刻的對話,多半是圍繞在他過往的工作與藝術興趣上的分享。我們似乎能夠談笑風聲,但是我其實隱約感覺到一層難以突破的距離,因爲我聼不到他内心真正的聲音。我一直提醒自己,別急,信任感須要時間的累積,別急,讓生命決定他自己的速度。   

 

日驚喜

月的一個下午,我待在機構裏整理個案記錄,突然聽到辦公室的擴音器裏傳來櫃檯服務人員黛比的廣播,她說,今天有人生日,請大家一起為她唱生日快樂歌。我停下筆來,想著是那一個幸福的壽星,也準備過去獻上一句口頭的祝福。就在歌唱完的時候,黛比接著宣佈...

親愛的百蘭琪,請立刻到櫃檯領取萊瑞先生親手做的巧克力生日蛋糕,萊瑞先生交待,請白蘭琪立刻切給大家享用,還有,大家別搶,每個人都有一塊!”,接著辦公室裏響起一陣笑閙聲與此起彼落的生日快樂問候。

種只會出現在戲劇裏或情人與夫妻之間的溫馨喬段,我這樣一個低調安靜的東方人,實在不知道怎麽囘應。臉上堆著入境隨俗的笑容,我接受了同事的羡慕與祝福,走到櫃檯領取蛋糕時,萊瑞已經離開了,他還留下一張手製生日卡。

班了,我還坐在辦公室裏想著這意外的生日驚喜。我應該要高興的,還有什麽樣的肯定,會比一位末期安寧病患親自送來親手做的生日蛋糕,更讓陪伴他的醫護人員感動?

是,我又要如何解釋那個橫在我跟他之間的一道隱形的距離感?4個多月過去了,為什麽我們之間依然只能閒聊而無法觸及他在面對生命凋萎時心靈上的掙扎與需要?為什麽我總是覺得萊瑞並沒有真正的接納我?

管如何,我都需要向他表達感謝。我打了電話留言,告訴他,雖然明天不是我們每週固定訪談的時間,如果方便,我想順道過來停留幾分鐘,當面跟他道謝。

天,我來到萊瑞的家裏,他說他正忙著在整理要送人與捐贈的衣物。他問我昨天辦公室裏有沒有人因爲搶蛋糕打起來了,我說,有啊!警察後來都出動了呢!我謝謝他的溫暖與細心,他說不要太感動,他只是要提醒我年紀很不輕了,趕快想辦法把自己推銷出去,免得我在遠方的母親擔心!

隨意聊了一陣這種慣常的輕鬆嬉笑對話之後,我準備離開趕赴下一個病人的訪談,起身要與他道別時,他說,抱歉了,白蘭琪,今天沒倒水給你,反正我想你也不會喝。

然後,像平常一樣,我們擁抱道別。那一瞬間,在那一瞬間,我無所遁形的人性的軟弱,讓我擁抱著他的時候感覺到無所遁形的羞愧。

是啊,我何時喝過周到的萊瑞在我每次進門前就已經預備了的果汁或茶水呢?

我總是這麽說的,謝謝,我不渴,剛剛開車時喝了一大瓶呢! 謝謝,離開辦公室前喝過了。謝謝,我中午吃太飽,肚子很漲謝謝

或者,後來的幾次 我也曾拿起水杯,作勢的在唇邊輕輕的碰觸了一下,然後,我總是這麽說的,太冰了,我一會兒喝。有點燙呢,我等涼了喝。

心思敏感細膩的萊瑞,如何能不看穿,我也像他周圍許多人一樣對愛滋病毒有著難以消除的擔憂與恐懼呢?十年來,他必然早已經受過許多這樣無形的隔離與拒絕,而這不就是我一直想要聼到的,他孤寂内心裏的掙扎與無奈嗎?

在生命的終極驛站上伴護身心頹困的旅人,我希望我的陪伴能夠帶來一些溫暖,能夠減少一些孤單。如果我無法通過恐懼的挑戰,我就無法自欺欺人的期望萊瑞敞開他的心門,試著接納與信任我的陪伴。

基督的信仰告訴我,“愛裏沒有懼怕。愛既完全、就把懼怕除去。因為懼怕裏含着刑罰,懼怕的人在愛裏未得完全”(新約聖經約翰一書4:18),我深深知道自己是一個不完全的人,只有基督完全的愛可以幫助我去愛人。我祈求天父憐憫我的軟弱,給我足夠勇氣去愛我沒有能力愛的人,憐憫我的有限,給我足夠的愛去縫補和萊瑞充滿破綻的關係。

在我們後來的訪談裏,萊瑞不曾再為我預備茶水。我們依然每週晤談,我不再旁敲側擊的試著探索他心裏的想法,我學著耐心等待,等待有一天,萊瑞能感覺到我的真誠關懷。

而那一天終于到來,萊瑞終于敞開了心房。 約莫兩個月之後,在一次上午的晤談中,他告訴我,在他生命終了之前一個未竟的心願。

第一次談及他的情感世界,他的失落與懊悔。

萊瑞來自于一個普通的7口之家,父親是循規蹈矩中學教員,母親是樂觀幹練的家庭主婦。在那個物質不豐裕的年代,兩夫妻省吃儉用的撐持著家計,餵養家中一字排開就像音階序列的兩男三女。他們在認份中惜福的活著,晚餐謝飯禱告前必然有簡單的家庭訓勉,不是那種很嚴肅的警誡,只是要孩子們記得除了快樂健康之外,父母親冀望他們長大後成爲道德高尚令人敬重的善良百姓。

萊瑞排行老三,不偏不倚,連性格都如此。他跟誰都很好,是每個人的萊瑞。但是沒有人知道,這個大家都喜歡的萊瑞,從他少年時起,心思裏卻總是那麽不上不下的飄忽著,那麽不着邊際的孤單。沒有人知道,這位衆人的寵兒,開始無法與別人分享的煩惱。

這是一個每週日全家必定手牽手到教會做禮拜的虔敬家庭,他要怎麽告訴他們告訴他們,教會唱詩班裏那些偷偷看他對著他微笑的女孩兒們,其實讓他感到煩躁,而看見校園裏籃球場上健步飛揚的身軀卻會使他臉紅心跳。

上了大學後,他終于對母親,這位在他的眼中永遠都能用爽朗笑容接納一切挑戰的母親坦誠的告白。他是這麽說的,其實,他喜歡男人比喜歡女人多很多...

這位賦予他生命,希望他快樂健康品格良善,這位會偷偷在他的飯碗裏多放上一塊雞肉的母親,在他說出自己的掙扎之後,不曾再擁抱過他。即使萊瑞後來果然成爲一位令親朋好友們敬重的警官,他也沒有再見過,昔日母親那種滿足地以他為榮的神情。 

 

未完成的想望

萊瑞有過幾段感情,最後這一段結束於一年半前當他發現自己得了近末期癌症。他說,他的伴侶不是可以承擔這麽巨大哀傷的人,為了不讓彼此痛苦的面對他的死亡,不讓他們的關係在病痛的淩遲裏被摧毀,他選擇在愛得最美麗的時候,落幕退場。但是,他發現自己仍然依戀著,想望著那濃烈的被愛的感覺。他很困惑,不知道該不該再與對方聯絡他想知道我的看法。

萊瑞段段續續的說著,我安安靜靜的聼。從第一次見到萊瑞,感受到他少見的優雅和細膩時,我就有了一些沒有經過證實的猜測。而這並不是從他的愛滋病毒帶原者的身份推斷而來的,因爲感染愛滋病毒的人並非都是同性戀。

今天,他這番沒有保留的分享,呼應了我一直擱在在心中的揣測。只是,我並沒有因爲自己的直覺獲得了印證而感到釋懷,我其實, 有著錯綜的感受。

這樣的分享讓我看見了少年萊瑞一路走來的寂寞,看見了青年萊瑞與摯愛的母親決裂的深沉哀傷,也讓我看見了中年萊瑞如何尋尋覓覓一份可以讓心靈靠岸的情感時所經歷的疼痛與掙扎。

做為一位安寧療護專業社工師,在臨終伴護的歷程裏,幫助病人回顧生命,希望他們透過觀想過去一生中的成敗得失,能夠感謝曾經擁有的美好,原諒他人留下的傷痕,坦誠心中記挂的虧欠,說出最後的愛與叮嚀,然後,可以放下一切身心羈絆,揮手道別。

謝謝你。我原諒你。請你原諒我。我愛你。再見。

有些人終其一生無法自内心深處對他人或對自己說出這些看似容易的字句。

所以我知道,萊瑞這樣開敞的分享,需要極大的勇氣,需要很多的信任,同時,它也隱含著能夠被認同被了解的期盼。

也因此,我為他的勇氣喝彩,感謝他對我的信任,但是,我能夠給予他冀望的認同嗎?

在我們的生命底層,存在著某一些核心價值信念,這些信念朔造一個人如何看待與解釋周遭環境,也提供對應的内在原則去面對這個世界裏各樣變異與挑戰。

此刻,在我陪伴萊瑞的旅程上,我獨自面對著内心的風暴,那是我自己核心價值裏的巨大衝突。

作爲萊瑞的個案社工,我真心關愛他,我想要給予他,他所冀望的認同,認同他情感上的需求與歸屬。我希望他在離世前,能夠安心快樂,不要再飄飄蕩盪,不着邊際地孤單。

但是,我靈魂更深処的信念再一次提醒我,愛裏沒有懼怕...懼怕的人在愛裏未得完全。萊瑞和我的生命裏有著一個如此不同的基調,如果我迴避去承認這樣的差異性,只是便宜行事的給與一個可以取悅他的回應,然後告訴自己,我的信仰生命跟工作理念在必要時是可以加以區隔的。那麽,我就是再一次陷入表裏不一自欺欺人的軟弱。

所以,我並沒有鼓勵萊瑞及時行樂地去和他的伴侶重拾關係,但是也没有勸阻他就此清心寡慾。

我只是問他,萊瑞,你想要從這段關係裏得到什麽?在你生命結束前你最想獲得什麽?如果這段關係能提供你前面兩個問題裏的答案,那麽為什麽還猶豫還裹足不前呢?你在懼怕什麽呢?

萊瑞沉默了。他說,他得好好想一想,也謝謝我的誠實和對他的尊重。細膩寬容如萊瑞,再一次看見我平靜的外表下内心翻騰的掙扎。

白蘭琪,你是基督徒嗎?是的,我是。

接著,萊瑞微笑地告訴我,最近他經常想起以前他在教堂裏唱詩的情景。上了大學之後,他就不曾再走進教堂,很多小時候在唱詩班裏所學的歌,他以爲自己早就都遺忘了。不過最近有一些曲調卻在不經意間,比如清早起床,比如做飯或整理家務時,突然在他的腦中迴盪。偶爾,如果他想起了歌詞,他也會跟著隨意哼唱。

沒聼過你唱歌耶要不要現在來唱個幾句呢?他搖搖頭,淡淡的說,好久以前的事了,也許,連上帝也不記得他了。

安寧療護的專業倫理中,當病人談起個別信仰時,我必須轉介病人給機構裏的專職牧靈人員去進行靈性輔導。 靈性的需求是末期病人在步向肉體衰亡的臨終歷程裏,除了身體與心理之外的另一重大議題。有些時候,主任醫師與個案護士絞盡腦汁卻如何也減輕不了病人的疼痛指數。這時候,我會安慰我們苦惱的醫護人員,有一些糾結在生命裏的疼痛不是口服嗎啡滴劑可以消除的,可能也不是情緒支持與心理輔導可以化解的。在人的盡頭,就是神的開端,我們在這樣的時候只能仰賴牧靈人員的幫助,謙卑的交付病人的苦痛給生命裏最神秘與最終極的力量。

但是,有些病人會拒絕和牧靈人員談話,轉而與個案社工或個案護士討論靈性上的需要。我們必須非常小心,非常節制的在尊重病人個別信仰的前提下,與他們晤談。

萊瑞婉拒機構牧靈人員固定的探訪,但希望可以偶爾隨意和我講一講他對信仰的想法。我可以理解他拒絕的理由,這是一個離家多年的浪子,在自己所選擇的道路上坎坷的行走。多年之後,疲憊的身心有了回家的想望,但是,不確定那最初最單純的生命裏曾虔敬仰望的目光,會如何的看待現在的自己。

 這是一次非常真摯非常飽和的晤談,離開的時候,我帶著滿腦子對自己的問號回家。因爲對生命的了解有限,所以不能明白萊瑞當時的選擇究竟是不是他與生俱來無法逆轉的本質。因爲對人世的愛慾了解有限,所以無法解釋他所尋求的到底能不能帶給他真正的自由與快樂。因爲對自己所信仰的基督救贖與完全的愛認識有限,所以讓自己受困於狹隘的對立思考。 

 

答案 

在說出心中埋藏多年的傷感與遺憾之後,萊瑞的病情開始走下坡,疼痛以及其它的症狀增加。因此,他開始接受朋友與兄姐的幫忙,但堅持僅止于每日晨昏與午後時刻裏的短暫巡視,以確定他是否需要任何協助以及是否一切安好。萊瑞依然是每一個人的萊瑞,他必須限制親友的探訪時間以免過度消耗有限的體力。

 我們在那一次深談之後的幾囘會晤裏,他的睡眠時間逐漸增長,我們見面的時候,他體力虛弱,我只作短暫停留。而談話的内容裏,很少再觸及他的感情問題,反而多半與信仰有關,比如上帝是怎麽樣的一個上帝,比如怎麽解釋上帝的愛與人世間的苦難非常關愛他的個案護士海倫,自己沒有特定信仰,因此積極的鼓勵萊瑞好幾次,讓牧靈人員參與他的照護,只是萊瑞依舊婉拒這個建議。

隨著每況愈下的病情,萊瑞越來越虛弱,他行走已經有些吃力,但是拒絕使用助步器,拒絕接受護士助理幫他洗澡,同時拒絕有人留宿照顧他。只接受料理三餐與整理家務的協助。我開始擔心他的安全問題,雖然他的情況還未到達必須轉介到養護院的標準。

十月份的一個下午,我在一位已經陪伴了十四個月的獨居女病人彌留的床前接到個案護士海倫的電話,她告訴我萊瑞的病況突然急速惡化,問我能不能一夥兒趕過去看他。這是一個非常,非常困難的決定,我本想握著這位總稱呼我為“蜜希達”(西班牙語裏的"親愛的小女兒")的老奶奶的手,直到她離世。像往日一樣,她縂喜歡我在她病床前握住她的手直到她睡着後再離開。

但是,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我不得不把老奶奶留給看護,我必須去見萊瑞,必須與他道別。我的心裏有些慌亂,我實在沒有預備好要在同一天裏送走兩位與我如此親近的病人。

 所以我在車裏哭了起來,祈求上帝安靜我的心,讓我可以很專業的撐過這一天。

 到了萊瑞的家,海倫護士正在打電話聯係葯局請他們立即專人派送葯物以緩解萊瑞突發的症狀。因爲事出突然,萊瑞的家人都不在現場,海倫已經通知他們請他們儘快前來。原本一位輪班陪伴的朋友,剛才離開趕著去開車一個小時的路程處帶囘萊瑞寄養在朋友家的心愛的小黑,那是隻陪伴他十多年的土狗。

 見到萊瑞時,他極度虛弱但是無法安躺在在病床上,為他全身發抖,這是非常罕見的臨終徵狀,一旁的海倫眉頭緊皺的與機構裏的主任醫師透過電話討論如何用藥。萊瑞意識清楚,僅管非常難過他還是周到的對我擠出了一絲微笑。我坐到床沿上,握著他的手,輕輕的對他說,你辛苦了,再等一下,葯就送來了。

 他點點頭,因爲不停的發抖讓他連說話都很困難。我問他怎麽樣能讓他舒服一點呢?他很緩慢很吃力的說出,請你抱著我好嗎?

 我坐到他的病床上,讓他的頭斜倚在我的肩膀,將他不住發抖無法安躺或坐立的身軀抱在我的胸前,我的懷裏。我想起了他曾說過,從他對母親坦白了他的性傾向之後,母親再也沒有擁抱過他。

 我不曾當過母親,但是那一刻,我希望他能在離開人世前再感受一次被母親珍愛地擁在懷裏的記憶。我希望那個記憶能夠驅散他此刻面對死亡臨近的恐懼。

 他接著指著桌上的方向,很吃力的告訴我,要還我借給他的一本書-最後十四堂星期二的課(Tuesdays with Morries 。我拿了書過來,他示意我翻到最後一頁,裏面有他幾句簡單的留言:For BlancheThe Best Social Worker I’ve ever met .Thank you. ( 至白蘭琪,我所遇見過最好的社會工作者。謝謝你)

 我忍住眼中的淚水,笑著對懷中的他說,By default.(因爲你總共只遇見過一個)

接著我們沒有再多說什麽,我只是隨意哼著他曾提到的一首兒時在教堂裏唱過的歌。約莫半個小時之後,藥局派人送來了威廉醫生緊急開立的葯品,海倫知道我在兩難中放下老奶奶趕來看萊瑞,她讓我先離開,萊瑞的哥哥與嫂嫂應該就快到了。

葯效發揮得很快,離開之前,我懷中的萊瑞已經不再抖動,並且安穩的睡着了。

看著他終於平靜的臉龐,我想這可能是我陪他走的最後一程了。

我看了在一旁認真整理葯品的海倫,走過去給了她大大的一個擁抱,發現大嬸已經紅了眼眶。然後,我們感謝彼此在這一趟臨終伴護過程裏的付出與相互的支持,我留下海倫,輕輕的關上萊瑞家的大門。 

 

我歌唱,因爲我快樂,因爲我自由 

萊瑞在當天晚上過逝。老奶奶在幾個小時之後的半夜離開。我在家裏為他們能放下人世一切的掛礙,平靜的離世祈禱。

萊瑞的喪禮暨告別式在一個禮拜之後舉行,家屬邀請了海倫和我參加。在家屬答禮的時候,我第一次見到萊瑞住在外州的一些家人與他的母親。從我坐的位置上斜望過去,可以看見她戴著墨鏡低下頭頻頻拭淚的沉重側影。我想,那是一個心碎母親的憂傷與無奈。

家屬代表致詞的時候,萊瑞的大嫂提到向來怕給人添麻煩的萊瑞在過世前把一切身後事宜交待得清清楚楚,連喪禮的照片和紀念的歌曲都自己預先選好。這與我所知道的萊瑞相當一致,即使是從人世退場都還是這麽優雅的身段。

著禮堂裏響起了他所選擇的紀念歌曲,那代表著他對自己的人生最終的注腳。而我非常驚訝的發現,他所選的居然是一首意境悠遠的古老聖歌-His eye is on the sparrow .

我從來不知道在我們那次深談之後,萊瑞是怎麽做了決定沒有再去找回他的同性伴侶。我也不知道一再婉拒牧靈人員的探訪,他要如何處理自己靈性上按捺不住的苦悶與需求。

但是,萊瑞用這首歌解答與釐清了我的一些猜測。原來,他生命裏那個未完成的想望,其實是渴慕與他最初最單純信靠仰望的目光再一次連結。而沒有牧靈人員參與照護的那些時候裏,上帝用祂自己的愛親自回答了萊瑞掙扎了一生的問題。

是啊, 愛裏沒有懼怕。愛既完全、就把懼怕除去。萊瑞,我的病人,我的朋友,我的老師,我知道,如同這歌詞裏的吟唱,他已經在完全的愛裏得著真正的快樂,得著永遠的自由. 

(附錄)

His eye is on the sparrow

Why should I feel discouraged, Why should the shadows come,
Why should my heart feel lonely
And long for Heav'n and home,
When Jesus is my portion
A constant Friend is He:
His eye is on the sparrow,
And I know He watches over me;
His eye is on the sparrow,
And I know He watches me.

I sing because I'm happy,
I sing because I'm free,
His eye is on the sparrow,
And I know He watches me
His eye is on the sparrow
And I know he watches me

Verse 2:
"Let not your heart be troubled," His tender word I hear,
And resting on His goodness,I lose my doubts and fears;
Though by the path He leadeth ,But one step I may see:
His eye is on the sparrow,And I know He watches me;
His eye is on the sparrow,And I know He watches me.

Verse 3:
Whenever I am tempted,Whenever clouds arise,
When songs give place to sighing,When hope within me dies,
I draw the closer to Him,From care He sets me free:
His eye is on the sparrow,And I know He cares for me;
His eye is on the sparrow,And I know He cares for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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