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J. 

昨天,一整天, 我的心緒坎坷了一整天,因爲發現你在我們最後skype筆談的隔天,把自己從整個facebook 的系統刪除。這樣人間蒸發的舉動,映照了你多年擺盪於兩極情緒的辛苦掙扎,以及你最後談話内容中問我關於憤怒,怨恨,悲傷,關於在極度資本主義擴張裏討生活的無奈與渺小,關於愛能的流失與孤單,以及讓你驚醒的那個覆蓋著死亡意象的夢境。在一陣冷顫之後,我不斷的回想,是否我疏忽了你話語中的綫索,是否會再一次看著一個生命,在我眼前,來不及道別,像一片不小心放了手的羽翼,在風中瞬間飄逝。

兩年前,我的一位病人,在訪談的過程中,眼珠子不尋常的轉了兩圈之後,她在短短的五秒鐘,跨越人間與天堂,我是當時唯一目睹整個過程的人。那天,我聼著她人生中最後的一句話,看見她最後的笑容,給了她最後的擁抱與親吻。

我的病人因爲末期的心臟功能衰退接受安寧療護時,在一開始就要求並簽署了臨終時只維護生命尊嚴不做心肺復甦術與插管的醫療文件,她要讓生命在創造之初便已命定的結束,在該發生的時刻自然而莊嚴的發生。她的臨終歷程並不尋常,沒有預期中的彌留,也不是在睡眠中安靜的離開。那五秒鐘,極爲奇特,它仿佛在無意識裏瞬間飛逝,又像是電影裏慢動作的意象停格。我沒有做任何事,只是看著一個正在發生的現象,接著,是如同一世紀般長長的沉默,她沒有再囘應我的呼喚,我才回神,驚覺這是一個生命的消逝。

之後,我呆坐在車裏痛哭,我不停地問自己,那飛逝的五秒鐘裏,我是不是能為她的生命做點什麽?我應該做點什麽?而我什麽都沒有做,是因爲專業倫理的要求,還是因爲我被驚嚇住了呢?為什麽我在面對死亡時可以如此堅強,面對生命時卻如此怯懦?

雖然團隊醫師告訴我,這樣的臨終歷程也許不多見,但是發生在末期心臟功能衰退的病人身上是可以預期的,而且對病人來說,因此縮短了她經歷病痛的時間,這或許是一種幸運。雖然家屬與工作夥伴感謝我,讓她在離開人世的時候不是一個人孤零零的走,而是有人陪在身旁,有人握著她的手,有人給了她人生命中最後一個擁抱與親吻。

但是,之後一年多的時間裏,我卻無法停止囘想那奇特的五秒鐘,無法停止問自己同樣的問題,無法不質疑一個生命曾經從我的指間流失。

難道,陪伴這麽多的生命走完病痛的歷程,看了怎麽多的死亡景象,我還不能習慣這樣的事情嗎?

從來都不能的。

我從來都不能把一個生命的疼痛,一個生命的衰頹與消亡當成是與另一個生命雷同或重覆發生的故事。每一個上帝創造的生命,都是唯一與獨特的,值得擁有個別的關注與對待。 

W.J. , 我並不是facebook 上的常客,也没有見多識廣地結交著各路英雄。我總覺得網絡人際裏的虛幻,讓這個寂寞世界更加寂寞。在你把自己從建構多年的人際網絡裏抽身告別時,你是否想過,會不會有人注意到你的消失?或者你的存在,在迷人卻虛幻的網路世界裏,只是他人檔案首頁中一個叫做朋友人氣的數據.

我嘗試了各種可能的聯絡管道,你繼續沉默無語。為了不讓自己再次陷入煎熬的羅生門式的自我良心的質疑,我從加州打了五次電話囘臺北市警局報案與詢問後續調查結果,同時也通知了你的家人,告知他們你在臺北生活的孤寂與掙扎。對我來説,這是相當無奈,相當奇怪,卻也是相當必要的行動。

認識你20年,你的性格你的愛情總是火裏來火裏去,像你燃燒的才華,繽紛且炙熱。而總是被說成像水一樣的我,本該是與你水火難容的。但是過去這一年,你因爲難以跨越的情關,在我的skype 上再度出現。然後你對我的信仰產生興趣,想要明白那是一種什麽樣的力量。

在我身心靈最脆弱的一年,你出現,想要明白我的信仰是什麽。我無法用言語對你說明或證實,我只能邀請你進入我的生命裏觀看,看看上帝要在我的生命裏做些什麽。於是,我們開始這一年非常誠實,非常深刻,非常疼痛,也非常療愈的對話。

半年後,我們在skype上,你決定跟著我禱告,邀請祂進入你的生命,成爲你的救贖,你尋求的答案.

於是,你開始了歸鄉的歷程。這不是一段容易的道路,你踏的是浪子囘頭裏小兒子的步履。我對你說,我其實也在回家的途中,走過的卻是大兒子的心路歷程。(聖經路加福音1511-32)

W.J.,在我擔憂了一天之後,終于接到你的訊息,你說你還是離開那個看來充滿吸引力卻令你憂鬱的大都會,囘到小城裏去。外頭正在颳著今年最大的颱風,但是,你已經與家人在一起。

心上一塊石頭落了地,我打了電話向市警局道謝,他們說你家人也打過電話通報你的行蹤了。

W.J., 我真替你高興,你最終回到情感上的原鄉,在那裏你可以找到平實生活裏的安全感。我祈禱你能繼續步行你心靈的歸鄉路途,在那裏,希望你能發現自己靈魂的重量。你存在與消失的意義,絕對不是只像一片隨風飄逝的羽翼一樣,令人難以承受的輕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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