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當我們走到生命的終點,當我們不得不在雲端對我們所愛的人道別, 你要留下什麽樣的綫索,好讓他們知道你的愛並沒有遠離?

死亡所能產生的最大威脅,並不在於肉體的全然消亡,而在於關係的絕對斷裂。

對於即將步入生命終點的病人,他們的害怕,許多是來自于不清楚結束了今生之後,他們還能夠與什麽有所關聯。而面對摯愛的人自病痛中解脫離去,最撼動生命的恐懼是再也感覺不到與逝者之間情感上的連繋。

老威廉先生過世之後的第四個星期,我去探望威廉太太,進行悲傷輔導的評估家訪。通常,大部分來自親友的致意,慰問與關懷,經過三到四個星期之後都已經逐漸沉寂下來。這時候,殤慟的感受會開始自日前的否定與麻痹的情緒中釋放開來,對有些人來説,此時對死亡的理解會比看見親人嚥下最後一口氣的瞬間更爲真實。威廉夫婦結髮六十三年,期間歷經美國經濟大蕭條,二次世界大戰,韓戰,越戰,所有的動蕩與離亂都無法摧毀他們要相伴一生的諾言,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

那天,我進屋子的時候,威廉太太坐在一張沙發椅上,就著散發出黃色燈光的立燈,出神的望著窗外的風雨。發現我來了,她轉過身,我這才第一次見到她的長髮。威廉太太的銀色髮絲總是槃成高高的髮髻,留了不知多久的頭髮,即使到了老年也不曾剪短,只是因爲老威廉喜歡她長髮的樣子。

熱情溫暖的她,平常縂會親切的招呼我,今天她卻繼續坐著,沒有站起來。我走過去蹲在沙發椅旁看著她,她張開雙手把我抱在懷裏,然後,就開始啜泣了起來。

她說,這些日子裏,親朋好友總勸她人死不能復生,請她多保重。只要一談起老威廉,她一流淚,周圍的人就趕緊岔開話題,説是怕她沉溺在沮喪的情緒裏。她覺得在這些人面前沒法哭得痛快,所以已經好些天回絕他們的拜訪邀約。

她說,這些日子裏,她一直在等,等老威廉捎個信息給她。總聼別人說著過世的親人來到夢中,她卻一直沒有再見過他。所以,難過了,想他了,就坐在這張老威廉特別中意的沙發椅上,聞著他留下來的氣味,想像被他用厚實的雙手環抱著的感覺。

我說,這樣子覺得...安慰嗎?

是啊,還是很幸福的感覺呢...。

那對不起了,我打擾了你們的親密時刻耶...

老太太微微的揚起印著淚痕的嘴角,拉著我的手,在手背上輕輕的拍打著,問我,她這樣子正常嗎?

我說,我覺得她比那些親朋好友正常一些。

老太太笑了。

之後,我沒有多說或多問什麽話,只是讓她繼續握著我的手,聼她斷斷續續的講述著他們一甲子的情分中,那些如同昨日的回憶。我常常提醒自己,對於這些在人生翻覆的波瀾裏泅泳過的老人家,我有限的生命閲歷所能提供的最大幫助,是盡量不讓專業心理輔導的訓練中,有時容易流於過渡診斷的傾向,成爲我無法單純陪伴一個渴望被真實聆聽的哀傷生命。

離開前,叮囑她除了坐在沙發椅上想念老威廉,希望她也能和親友保持固定的聯係。我鼓勵她接受外州子女的邀請去和親人住一段時間,如果捨不得這張椅子,就把它運過去吧!或者,帶上一件老威廉的長袖内衣,天冷時...穿上他,可以把她包得全身暖洋洋的。老太太聼著,邊哭,邊笑。

過中午了,你該用餐了。是啊,該起來煮點什麽東西吃了。她起身,送我走到門口,這時候雨還在下。

我知道,這雨季剛來,雨絲來來去去,還要好一陣子呢。但是啊,有一天,這濕漉漉雨總會停的。那個時候,天空就會再一次放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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