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我是白蘭琪﹐我是安寧療護社工師﹐您今天身體感覺如何﹖“

”我不需要社工﹐也不需要安寧療護﹐你去把醫生找來“

 馬丁先生 躺在慈惠醫院的5樓病房 等待出院﹐醫院通知我們機構前來和馬丁商討接受安寧療護的後續安排。通常當醫生將病人轉介到安寧療護時﹐已經和病人及家屬討論過病程進展﹐以及病人的狀況是否適合繼續治療。如果討論結果是停止治療﹐院方會建議病人和家屬接受安寧療護﹐並且立即安排安寧療護機構與病家商討出院後的照顧事宜。

 “沒有問題﹐我去幫您把醫生找來﹐在他來之前﹐我能不能和您稍微聊一會兒”

 “你聽不懂英文嗎﹖我不需要安寧療護﹐我要見醫生﹐他不能就這樣把我打發...

我要見醫生﹐什麼慈惠醫院...跟本就是狗屎! 狗屎! 我在打納粹時﹐他還沒出生呢! 把我當什麼﹖我不會死的﹐納粹都沒有把我打死...狗屎! 我不怕死的...只是我還不能死...”馬丁憤怒的 吼叫聲和他朝天揮舞的拳頭在最後這句”我還不能死“中歇緩了下來﹐接 著是長長的沉默。  

 我站在床邊﹐走也不是﹐留也不得。面對這樣尷尬的情況﹐原本想要轉頭離開﹐但是那一句“我還不能死 “就像一道咒語﹐釘住了我的雙腳﹐讓我移不開步伐。我想﹐他的 吼叫聲和揮舞的拳頭所抗議的對象﹐應該不是我和醫生﹐也不是納粹和醫院﹐而是 還不能死的背後那個理由。  

 “對不起﹐女士﹐這不是針對你...”我還在想著如何化解這個場面時﹐馬丁將身體轉向另一側﹐避開了我的視線﹐開口道歉。

” 沒關係﹐我懂。這一切一定很不容易﹐辛苦您了...”接著﹐又是一陣沉默﹐或許今天並不適合與他繼續談話。

”馬丁先生﹐要不我先去幫您把醫生找來﹐改天如果您...“

“ 沒有人在乎的...他們都一樣把我當個屎..用完了就丟..起碼我也是條命﹐身上還有幾個子彈傷痕是為這個國家給劃的...”

不等我把話說完﹐馬丁接著自顧自的說了起來﹐不過他的語氣已經比較緩和﹐只像是在陳訴一個很無奈的事實。

“起碼﹐在判我死刑的時候﹐可以拍拍我的肩膀...不要一副很簡單很平常的樣子...我也是有感覺的﹐不要把我當個號碼...當個屎...起碼﹐我還活著...“

 看來﹐我的判斷有些誤差﹐除了那個”還不能死“ 的理由﹐馬丁對醫生告知他病情的方式 是有些不滿。.聽過一些病人或生氣或委屈地訴說﹐如何被某些醫生公式化地告知不理想的治療結果與生命預期。 當面對死亡的震驚﹑哀傷和恐懼 與那種感到不被當一回事的渺小﹑無助和憤怒糾結在一起﹐他們覺得很脆弱﹐很絕望。有個病人說﹐她當場就想自殺。因此﹐對於馬丁強烈的反應﹐我並不感到詫異。同時﹐這也再一次地提醒我﹐要謹記﹐要尊重每個病人經驗的獨特性。或許他們有著一樣的疾病診斷﹐雷同的病程發展﹐但是我所習以為常的專業知識和訊息卻都是他們生命中的第一次經歷。

“馬丁先生﹐我很抱歉﹐第一次與您見面就要討論這麼令您感到不舒服的事情。如果您今天已經累了﹐或者希望另外安排時間﹐我會非常樂意再與您見面”趁著他停下話來的一小段空檔﹐我嘗試了解他的意願﹐以免我的停留對他變成一種打擾。

”不用等下一次了﹐你要做什麼就在今天做吧...j我就算死也不要死在這裡。”

接下來﹐原本以為不可能的任務﹐卻進行的得相當順利。我向馬丁說明安寧療護的理念和服務內容﹐並且簡單地詢問了些他的個人資料。馬丁決定當天就簽署同意書接受安寧療護﹐我們機構也非常迅速地遞送了馬丁所需要的醫療器材和藥品﹐並且安排了值班護士在馬丁傍晚回到家後﹐立即前往進行第一次護理探訪。

“你多久來一次?不用太常來啦﹐有來就好...還有﹐以後叫我馬丁就行。”在我走出病房前﹐馬丁說了這麼一句話。

“是的﹐馬丁﹐我們很快會再見面。”

 活在戰爭中的人    

在我和馬丁再一次見面之前﹐已經在個案彙報上先聽到其他團隊成員的探訪經驗。個案護士喜歡他克拉克蓋博式的迷人笑容﹐但是對他陰晴不定的脾氣感到有些緊張。與他年紀相近的神職人員﹐和藹的理查先生覺得他是個直爽有趣的傢伙﹐卻有些擔心那擺在茶几旁令人渾身不自在的一把來福獵槍。馬丁居住的社區﹐聽起來龍蛇雜處﹐有各種社會底層人物進出。

由於馬丁屬於早期轉介﹐除了食慾下降﹐夜晚失眠和呼吸急促的不舒服症狀﹐他尚未出現疼痛的情況﹐家中還不需要儲備那些強烈的止痛麻醉藥品﹐團隊也還不用操心他的藥品管理。不過﹐對於理查先生提出的槍支問題﹐團隊決定請馬丁在每回安寧團隊人員探訪前把槍鎖在安全的地方。居家安寧療護的工作人員﹐從來無法預知自己要接觸到什麼樣的家庭﹐面對什麼樣的挑戰﹔走進一個陌生人家裡的勇氣 是來自於對人單純的信任和善意。同時也為了保護這樣的信任和善意﹐一切可能的安全顧慮都應該被尊重﹐討論和處理。所以﹐這也成為我和馬丁再次見面時必須談論的問題。

 來到市郊農田旁馬丁居住的地方﹐只開到入口處我就停了下來﹐因為有兩隻游蕩的狼犬走向我﹐在我的車門外來回的打量。很顯然﹐愛狗的理查和護士忘了提出這件事。我尷尬的坐在車內﹐和這兩隻巨大威武的左右護法對望。

“  來﹐過來! 趕快過來...給我滾到這邊來!”我以為有人在對我說話﹐原來是馬丁正走出他的拼裝木板屋﹐朝著我這邊揮手﹐兩隻盡責的狗便隨著吆喝聲不太情願地﹐蹣跚走向主人手中的頸鏈。

馬丁接著招呼我進他屋裡﹐這屋子好像個百寶庫﹐有各式的舊物琳琅滿目﹔衣櫃旁正在轉動的舊式黑膠唱片傳來的是我竟然也聽過的一首老歌“ 莉莉瑪蓮“。“ 喝吧﹐ 好咖啡﹐ 剛煮的 。”馬丁為我端了一杯咖啡﹐然後坐下來繼續抽著煙灰 缸上一支已經燒了半截的香煙。由於屋內煙塵瀰漫﹐不到一回兒的工夫﹐有鼻過敏毛病的我﹐已經被刺鼻的煙味嗆的鼻水和眼淚一起流淌﹐馬丁立即熄了才又點燃的一根香煙﹐把房門和窗戶全都打開﹐並且和我交換座位﹐讓我坐在迎風的那面窗戶旁。

我開始隱約感覺到﹐馬丁其實有著硬漢不說出的溫柔。       

簡單的寒喧和稍微了解他對我們機構服務品質的意見之後﹐我打量那支擺在他旁邊的獵槍﹐心中琢磨著如何跟開啟這個敏感的話題。

 ”馬丁先...馬丁﹐剛才唱片裡好像放了一首歌﹐叫做莉莉瑪蓮﹐這好像是二次大戰時很受歡迎的歌曲...”

“ 你也聽過啊! 這本來是首德國歌﹐是納粹鬼子那邊在唱的﹐還曾經編成行軍的進行曲呢! 奇怪的是﹐後來聯軍這邊也唱起了這首歌...當年在歐洲打仗的人﹐大概每個人都會唱個幾句吧...When we are marching in the mud and cold, and when my pack seems more than I can hold,my love for you renews my might, I'm warm again, my pack is light,it's you, Lili Marleen, it's you, Lili Marleen...”馬丁突然拿起

來福獵槍﹐ 邊唱邊做起行軍的樣子。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馬丁看見我倒抽了一口氣的樣子﹐他馬上放下槍﹐坐回椅子上﹐低著頭有些尷尬。

“的確是首好聽的歌﹐歌詞挺有意思的”我在恢復鎮靜後﹐試著消除這個小插曲帶來的尷尬氣氛﹐但是馬丁沒有回應任何話語。

於是﹐我轉移話題﹐試著先漸漸了解他的社會背景和生活。

馬丁在二十來歲時曾結過一次婚﹐那段有著青梅竹馬的愛情作為基礎的

婚姻維持了六年﹐在他從戰場上回來後的第4年﹐結束於一場酩酊大醉後﹐

照馬丁自己的話來說“一個該死的﹐不可原諒的愚蠢過錯”。他的太太在那一次嚴重的肢體衝突之後帶走了他們的愛情和他們三歲的兒子﹐留給他一生無法彌補的遺憾。之後馬丁斷斷續續的有過一些露水情緣﹐只是﹐大 部份女人的名字﹐他已經不太記得了。這些年來﹐他靠著零零星星的散工過活﹔酒精成為他凱旋歸來後最親密的夥伴﹐在許多無眠的夜裡﹐抒解了他一閉上雙 眼﹐殺戮戰場上的片段就歷歷在目的驚惶。 

 “至於朋友嘛...當這個高貴的社會冷酷無情地對待我的時候﹐拍我肩膀扶我一把的﹐都是那些人們眼中的社會寄生蟲...你等一下﹐”馬丁站起來走到屋外﹐狠狠地抽了一根香煙後又回到屋內。

“ 好了﹐你還想知道什麼﹖老實說﹐我一向很討厭社工...不過﹐你還行﹐話不多,我可以接受。”

馬丁喝了一口咖啡﹐沉默了半晌﹐轉身從衣櫃裡掏出了一個藍色絨面的項鏈盒﹐輕輕打開後﹐移到我面前﹐“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那是一枚精緻的紫色心形徽章﹐心形的周緣鑲著青銅﹐中間有一個人頭側面浮雕半身像。我仔細端詳後﹐對馬丁搖搖頭。

馬丁拿起那枚徽章﹐放在掌心上﹐用手指來回地擦拭﹐凝視了一回兒之後﹐又將它收起來﹐在轉身放回衣櫃的同時﹐淡淡地說“這是紫心勳章﹐...我在諾曼地登陸之後拿的。”

“ 我聽說紫心勳章﹐是美國政府頒發給軍人的最高榮譽”

“大概是吧...得到的人﹐不是陣亡就是受傷...我幾個好兄弟都拿到了﹐也都死了...哎﹐怎麼就我一個活下來呢...。”馬丁的語氣聽起來像是傷感又像是愧疚。

“ 你活下來了﹐不容易...”

“是不容易啊...在砲聲隆隆的恐懼裡 和酷暑寒冬的行軍中﹐我不停的想著和新婚妻子美好的未來... 但是...哎﹐算了﹐都過去了...”

但是﹐在承平世界裡面對現實生活﹐比起在槍林彈雨中編織夢想更加艱難。 我想這是馬丁沒有說出口的無奈感受。

 馬丁願意敞開談話的程度超過我的預期﹐我想該是結束今天探訪的時候。除了察覺到他的疲憊﹐同時也為了保護已經建立起來的信任關係﹐因為突然而過度的自我坦露有可能讓他事後回想時﹐感到害怕和困惑。另外﹐既然他一向不喜歡社工﹐我覺得需要給他一些時間去適應和我的關係。

“ 馬丁﹐我今天從你的分享裡學習到很多﹐我想你還有許多的故事﹐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是一個不錯的聽眾。兩三個禮拜後﹐我會在再來探訪你﹐但是﹐如果有任何事情是我可以幫忙的﹐請你務必和我聯繫。”

“ 好呀﹐如果那時候 我有空的話﹐你可以再來。”

 ” 順便想和你提一件事...我很抱歉那天在醫院裡忘了說明我們機構的一項服務原則﹐為了防止意外保護病人和工作人員的安全﹐每回安寧工作人員來訪前﹐是不是能請你把槍支卸下子彈並且收藏起來 ﹖”講完這句話後﹐我自己很驚訝我居然可以這麼順利地一口氣將 它說完。

好吧,我想你也看見了﹐我住的這個社區﹐什麼樣的人都有﹐我需要一支槍來保護我。不過﹐我不會為難你們﹐我會尊重你的要求。”接著﹐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馬丁他拿起那把槍﹐當著我面前取出了所有的子彈。

在我離開前﹐我再一次謝謝他的合作和他的分享﹐他沒有再說什麼﹐只輕輕地點點頭。

車子緩緩地駛出巷道﹐我從後照鏡看見馬丁那疲憊的身影 已經有些痀僂。莉莉瑪蓮﹐ 諾曼地登陸﹐紫心勳章...這些灰飛煙滅了的事件和人物﹐對我和許多人來說﹐恐怕都只是曾在某些懷舊電影的片段裡瞥見的歷史塵硝。但是﹐對於 像馬丁這樣處境的退伍老兵﹐那是他們至今仍陷溺其中的一場艱辛的終生戰役。

自由的真相

馬丁開始有了肺部積水和疼痛的現象﹐體力也明顯的下降。對於必須使用氧氣罩和動醫療床﹐馬丁掙扎了很久﹐因為那象征著在這場與死亡的對陣上﹐他已經節節敗退的戰況。在我接下來的探訪﹐狀況好一點的時候﹐我們會坐在屋外的一方小空地上﹐看著馬丁澆灌照顧的無名花草﹐那樣的馬丁﹐顯得自在平靜。他告訴我﹐他從小就喜歡栽種植物﹐夢想將來有一塊自己的田園﹐他要在田園的中心﹐親手為他的妻子建造一間有紅色屋頂的房屋。他們要生一窩的孩子﹐養兩條狗﹐然後看著孩子在田園裡嘻戲奔跑﹐健康的長大。一個平凡人安份的夢想。

馬丁有幾位鄰居會不時的帶來一些食物或點心﹐他們總是鼓勵食慾不振的他要儘量多吃﹐身體才會恢復健康。原本想要勸說他們﹐讓他們了解食慾漸弱是末期病人自然的生理症狀﹐勉強進食不僅對病人的病情沒有幫助﹐反而會累積無法消化和吸收的水份﹐造成身體腫脹﹐增加病人的不適和負擔。然而﹐想到他們在自己困頓的人生境遇裡還能這樣慷慨地相濡以沫的情份﹐我就安靜的坐著聽他們和馬丁閒話家常。我知道﹐這個時候﹐馬丁在意的並不是那些食物﹐而是那些言語裡不經修飾的真誠情義。

專業的權威被容許進入病人的世界時﹐要有足夠的謙卑﹐要尊重病人既有的生活經驗和對事物的理解。當醫療與人性有所抵觸﹐無法兩全的時候﹐我的原則是﹐尊重生命的本身。

漸漸的﹐馬丁接納了我的探訪﹔有一回﹐我在辦公室裡接到他的電話﹐以為他有什麼緊急狀況。從未主動打電話的他在話筒彼端扯著喉嚨說﹐他只是要告訴我﹐他一切都很好﹐順便問問我下次什麼時候再去探訪他。

再去探訪他的時候﹐我發現他的屋裡多了一個很大的鳥籠﹐裡面只有一隻很小的藍雀﹐是一位朋友送他的。賞鳥成為他新的樂趣﹐有時候我們的談話就在同時有鳥囀和黑膠唱片的音樂聲中進行。

六月﹐馬丁屋外的野花長得很快意﹐但是已經沒有人欣賞他們在風中搖弋的姿態。接受安寧療護至今將近四個月﹐馬丁目前的病程進展讓他大部份的時間都得待在
屋內﹐他依然堅持自己起身緩步行走﹐不接受旁人的攙扶﹐偶爾在不得以的時候﹐他會使用滑輪助步器。在一次談話中﹐他提到他收到了邀請去參加一 位剛剛過世的老朋友在國軍公墓的葬禮﹐語氣平緩﹐沒有太明顯的情緒。我一直在等待適當的機會與他討論他的喪禮規劃﹐或許...是時候了。

打算參加這位老朋友的葬禮嗎﹖
“...
人都不在了﹐去到那裡﹐要看誰呢...”馬丁的眼睛盯著小藍雀。

馬丁...你想過有關自己的葬禮嗎﹖馬丁點點頭﹐眼睛沒有離開小藍雀。

你希望安排國軍葬禮嗎﹖我可以和退伍軍人中心聯繫。我以為這是他用一生換來的﹐是這個國家最起碼能夠回報給他的﹐應該會是他想要的安排。但是﹐他卻搖搖頭﹐笑著說我只要火葬﹐然後找一塊田園把我的骨灰灑在上頭...那種在棺木上灑滿鮮花的葬禮﹐有什麼意思呢﹖如果要送﹐為什麼不在我活著的時候﹐送花給我...這樣﹐我還能看得見。

四個月前﹐我在醫院所遇見的那位心中充滿怨懟與苦毒﹐對著人生咆哮的

憤怒老人﹐現在雲淡風清地與我笑談他的身後事宜。不死的老兵﹐與戰爭殘留的傷害對抗了半個多世紀﹐在生命即將凋零之際﹐他是如何體悟出這樣的悠然與豁達呢﹖幾年來﹐伴護著許多生命步向人生旅程的終點﹐我有一個很深的感觸﹕不論是達官顯貴﹐或是泛夫走卒﹐﹐一個人如何地活著﹐常常也就如此地死去。倘若生命裡有什麼纏綑多時的愛憎糾結﹐如果能夠有機會去面對與化解﹐走在最後一段人生路程上﹐身心的包袱會因而比較輕省。

你知道我每天看著這隻小鳥﹐我看到了什麼﹖馬丁側著頭﹐看著我。
“ ...
我想﹐你看到了...自由﹐是嗎﹖
不﹐我其實看到了牢籠...當我靠近小鳥﹐那橫在我眼前的鐵絲網﹐讓我有一種錯覺﹐好像我才是被監禁的那位...”馬丁說著這句話時﹐眼神顯得很迷茫﹐仿彿飄離的很遙遠。


在隔周的個案彙報上﹐個案護士提出了目前對馬丁的症狀控制所遇到的困難﹐在更換過數次不同的疼痛疏解藥品和劑量之後﹐還是找不到如何讓他能夠比較舒服但是又不會陷入昏睡的平衡狀態﹐因為馬丁堅持寧可忍痛也要保持清醒。威廉醫生覺得要解決這個問題
可能得從馬丁的心理或靈性上的疼痛著手。威廉醫生總是從身心靈﹐全人的角度去看待病人的需要﹐對於醫藥功效的有限﹐他有一種坦然真誠的態度﹐讓人不僅不會質疑他的專業能力﹐反倒因為他對其他專業人員的仰賴和尊重﹐團隊的成員都非常的喜歡這位醫生。

由於威廉醫生的建議和馬丁對我的接納﹐我的探訪頻率增加到每週一至兩次。七月初 我去看他的時候﹐發現小藍雀與鐵籠已經不在了。馬丁說﹐幾天前的黎明清晨﹐他因為疼痛無法再入睡﹐側身躺在床上的時候﹐看見窗外的櫻桃樹上有幾隻雀鳥在枝頭間盤旋跳躍。他說﹐這是第一次發現雀鳥拍動翅膀向著天空飛去的樣子這麼好看﹐於是他忘記了疼痛﹐就這樣看著它們直到天色漸漸變亮。之後﹐他不知不覺地竟又緩緩的睡著了﹐醒來的時候﹐鄰居正送來早午餐。

那天下午﹐他打開鐵籠的柵門﹐放走了那隻小藍雀。

 

不痛了

由於馬丁已經完全無法靠自己站坐行走﹐並且堅持不肯住到退伍軍人養護院﹐他的幾位鄰人為了幫助他完成這個願望﹐決定全天候輪流排班照顧他。週一早上﹐夜班護士的交接報告裡說﹐她清晨應馬丁鄰居的緊急來電要求前往探視﹐馬丁拒絕所有的藥物﹐並且把氧氣罩也拔掉﹐她請我前往處理這樣的狀況。

聽完了這段錄音報告﹐我回到我同樣位於窗邊的座位上﹐望著天空﹐想象被馬丁放走的那隻小藍雀﹐拍著翅膀﹐奮力向著天空飛去的樣子。對於神志依然輕醒的馬丁﹐法律無法介入他這個決定﹔而人情上我也不覺得﹐有誰能改變他的想法。於是﹐我走進一家花店﹐請店員簡單地挑選搭配了一束花。年輕的店員有著甜甜的笑容﹐挑花的時候﹐她問我這束花的用途﹐想了一下﹐然後告訴她為了慶祝生命

慶祝生命﹖嗯...這是一個很棒的方法。

我接過了她手裡那束花﹐來到了馬丁的家裡。
經過一大半夜的折騰﹐馬丁的鄰人看起來極為疲倦﹐我請他繼續休息﹐我自己悄悄地坐到馬丁的床邊。仰坐在呈四十五度的電動床上﹐少了小鳥和氧氣機發出的聲音﹐馬丁的呼吸聲顯得很沉重。

對不起﹐把你吵醒了。我輕輕的叫了他的名子﹐沒想到他竟然醒來了。
馬丁搖搖頭﹐看到我手裡捧著的那束花﹐他伸出微顫的手﹐我迎上前去把花往他懷裡送﹐他沒有抱住花束﹐原來是想握著我的手。

謝謝你...這花兒.....好看...”他蒼白的面容流露出淡淡的微笑。

辛苦你了﹐護士說你一整晚都沒睡好...大家都很關心你﹐希望你能舒服一些,能好好休息...”

別擔心...從來...沒有什麼時候...讓我感覺比現在...更好...上個禮拜...理查牧師問我...願不願意和上帝和好...說﹐你得先問我﹐相不相信上帝...”  對於他還未消失的尖銳幽默﹐我點點頭笑一笑。

理查...是個好人...我喜歡他。馬丁接著說。

用力地喘了幾口氣之後﹐馬丁閉上眼睛稍作休息。我找了一個容器﹐把那束花擺在馬丁窗前有陽光照耀的地方。過了一回兒﹐他睜開眼睛﹐看了一眼窗邊的花束﹐然後 轉頭對我說“我當然相信上帝...當我看著純真無邪的孩子...當我看著你的眼睛...我怎麼能夠懷疑上帝的存在...”

馬丁的話讓我的眼角泛起一陣濕潤﹐突然想要勸說他繼續服用藥物﹐繼續帶上氧氣罩﹐雖然知道他已經打開了自己生命的牢籠﹐等不及要飛向天空自由地翱翔。 

    

馬丁﹐你可以不要這麼急切﹐這麼辛苦地離開...”我低著頭﹐盈眶的淚水﹐滴在馬丁白色的床單上。 

白蘭琪﹐...我的人生已經不痛了...謝謝你.” 然後﹐馬丁在我的額頭上﹐輕輕的一吻﹐那是拉丁族裔熱情的告別禮。   

當天夜裡﹐他開始陷入重度昏迷﹐ 隔天下午四點二十三分﹐老兵馬丁完成人生的戰役。他離開的時候﹐沒有一個親人在身邊﹐在他身邊的都是他最親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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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ealinglov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